其节如松,其韧如竹——神探伽利略,及那些年的名侦探们(有轻度隐性剧透)
其节如松,其韧如竹——神探伽利略,及那些年的名侦探们(有轻度隐性剧透)
近日舞文弄墨之余,拿东野圭吾做心理建设,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又一位业余私家名侦探汤川学。作为资深侦探小说读者,我对业余私家名侦探的经典范式再熟悉不过了,没想到还能对这个经典范式不断产生好感。怪不得是做19世纪研究的命,那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传统、传承、成熟、程式之类的东西。
是否能喜欢某个名侦探形象,需要点运气和缘分。并非所有读到的侦探人物都会自动喜欢,大概跟阅读体验和当时的状态有关系。比如爱伦坡的杜班,素称是福尔摩斯的文学原型,可惜作者着墨不力,使得这个人物智慧怪诞有余、血性温情不足。比如Father Brown,读第一篇就没读下去,估计是打开方式不对。比如《漫长的告别》(The Long Goodbye)里的铁骨硬汉Philip Marlowe,敢为好友两肋插刀、宁可被警方狂虐也不肯违背私家侦探职业道德,本来这类人物我一定会很欣赏,可惜当时读的时候仓促不堪,没能培养起对Marlowe的敬爱之情。阿加莎的Miss Marple系列,也是因为初读状态不佳、没耐心读完冗长的情节铺垫而放弃,否则以我强烈的女权主义情结,怎么可能错过侦探小说史上为数不多的女侦探。但机缘就是机缘,理性也难以辩驳。
那些年有幸热爱的名侦探们,大抵有福尔摩斯、波洛、工藤新一,最近又加入了神探伽利略——帝都大学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的汤川学副教授。为什么东野圭吾笔下的这位,在我私心里没有被无数前辈的光环掩盖?想了想,原因大概是——悲悯。悲悯一词,放在别人那里均有些不太调和之处。福尔摩斯冷静甚至冷峻,他不太在意人世间的生死恩怨,他只需要完美地演绎推理的科学,当然朋友有难他也偶尔会闪现温情一刻。他愿意为公众利益牺牲自己,但前提是得有个值得他牺牲的高智商对手。莫教授身死之后,福尔摩斯甚至有一丝棋无对手的惆怅。波洛确实温情脉脉,对犯罪深恶痛绝,但他的温情与理解基本上只给善良无辜的一方。像他的前辈福尔摩斯一样,波洛对警方也有些揶揄,对犯罪分子基本上像是对待心理实验对象一样冷静分析,调动脑子里的灰色小细胞(little grey cells)。工藤新一是个热血青年,有原则、有担当(到了好基友服部平次那里就成了冲动莽撞的爆炭脾气,哈哈),对犯罪分子是尊重的,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阻止他们自裁。不过咧,工藤君碰见案子就兴奋不已,比福尔摩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惯了血腥场面,看透了生离死别,他一般不会投入太多情感,倒是小兰常常因为目睹生生死死痛哭不已。
而汤川学是悲悯的。初识汤川其人是在《嫌疑人X的献身》(算是机缘巧合,如果不幸先读了《侦探伽利略》,我未必会继续关注下去),而他的形象第一次吸引我的眼球,是他露出“草薙从未见过的悲伤痛苦的表情”,这个表情在伽利略系列中多次出现。他平生最不愿接受的,就是昔日的师友涉案甚至犯罪。工藤新一也会因为偶像犯罪失望伤心,会突破自己的偏爱揭露他们的罪行,最多劝其自首抵罪。汤川学很多情况下似乎不是失望,而是为对方不理智的选择痛苦不堪。“您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们”,“他不会这么做,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会真心为对方的出路考虑,劝恩师接受减刑由学生们负责照顾其晚年生活,让刑警们容许旧友歇斯底里哭个够。草薙没有遵守保密承诺,打破砂锅追查到底,汤川还真是毫不留情地停止协助警方。
恶魔之手一案,别人看到的是奇葩的阴暗心理,唯独汤川看到的是科学工作者的脆弱。凶手利用科学杀人是汤川平生最恨,这个恶魔之手在他心目中早已不配称为科学家,但他还是报以同情和理解。他说,科学家是经常遭受挫折的群体,如果太容易受打击,很可能产生心理阴影,不能看到别人快乐。可惜内海薰没来得及问他自己的减压诀窍。不过应该很明显,他的生活乐趣可多得很呢,打羽毛球,指导学生,忙里偷闲打趣草薙的长进和内海的个性。心理建设的终极良方,就是保持学者的纯净内心。
一片冰心在玉壶
“研究人员必不可少的资质,就是不为任何事物所影响、不被任何色彩所染的纯白之心,才是研究人员所必须具备。这点看似简单,真正做起来却非常困难。其原因就在于,研究这种工作就像是一点一点地堆积石块。努力的研究人员会希望堆得比目标更高。他们心中自然对自己一路堆积上来的东西有着自信,坚信可能并没有错。然而,有时这也是致命的。最初放上的石块位置是否恰当,不,他放的可能根本就不是石块——要在产生了这样的怀疑的时候,把自己之前垒起来的东西全部推翻,很难做到,因为一般人都会被之前的功绩所束缚。有一颗纯粹的心是很幸运的。……而这位汤川君,无论之前付出过多少辛劳,构筑起来的东西只要心中稍有疑惑,就能立刻推倒重来。”
这是恩师对汤川的评价。然而纯粹的学者之心,可不仅限于科研工作的态度。时隔多年,昔日听取恩师教诲的汤川也成了别人的老师,他也像恩师幸正一样,热心栽培后学。他教学生突破预设的思维陷阱,希望优秀的学生进一步发挥出才能。这些倒也寻常,没想到的是,这位生活单调、只喝速溶咖啡的副教授,竟然有闲心指导学生们拔河,还兴致勃勃地向草薙演示教学成果。神似当年的费米和费曼:费米坐火车研究山路轨迹,费曼在食堂吃饭还要钻研什么抛盘曲线。生活处处皆物理,物理处处皆乐趣。
赤子之心,还在于他从不肯轻易下判断,尤其不愿臧否他人。叶月坚信她的探矿术水晶吊坠能解答一切困惑,多少人嘲笑她迷信,汤川也完全可以做个试验打破探矿术神话。但他选择不做实验了,一则不需要,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破坏小女孩与自己心灵的对话。他总是对他人抱有信心,即便他人暂时还没达到他的期许。在这方面,内海薰很像是汤川的知己,想必草薙也懂,不然他们怎么还会冒着被揶揄的风险一次次去找他帮忙。
谁见幽人独往来
名侦探身边往往有好基友好帮手随时陪伴。杜班有无名氏,福尔摩斯有华生医生,波洛有海斯廷斯。工藤新一身边更热闹了,沉睡的小五郎,女友兼打手小兰,服部平次,少年侦探团,阿笠博士,活生生地演绎了得道多助。汤川却是独往独来的,没有专业搭档,构不成英雄与佐助(hero and sidekick)的经典范式。草薙和内海倒是经常烘托他的睿智,不过他一思考就要撵他们走了。
汤川的性格很适合当学者,却很不适合公共生活。怕等人(恶魔之手一打招呼,他不等警察来找他就主动上门了),怕麻烦(为了不受滋扰,宁可不要荣誉),在盘根错节的社会网络上显得很违和。难怪《伽利略的苦恼》临近尾声处,草薙影射汤川的同事们对他为人的评价,好在汤川只是好奇了一把,并没有追问。
他劝人晚婚的理由,搞笑却不无道理。他天真地问人家,数据显示后悔晚婚的人多还是后悔早婚的人多。这建议未必帮得上忙,他自己倒是奉行到底了。后来又开始琢磨,后悔不婚的人多还是后悔结婚的人多。看样子很难脱单咯。
他没有名侦探的光环,他在案件报道里的身份仅仅是T大学的Y副教授。这样也好,他最重要的身份当然是物理学家,据他自己所说,全世界跟他水平相当的物理学家不计其数。难得听到天才这么评价自己,太中听了,或许确实最接近真实的状况。即便是爱因斯坦这样的巨星,在物理学界也不是绝无仅有。
“地球不停地转动,你隐藏在其中”,《天空之城》的这句歌词很迷人,用在汤川身上恰到好处。这就是他的生活状态,惬意,隐秘,不可或缺。
近日舞文弄墨之余,拿东野圭吾做心理建设,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又一位业余私家名侦探汤川学。作为资深侦探小说读者,我对业余私家名侦探的经典范式再熟悉不过了,没想到还能对这个经典范式不断产生好感。怪不得是做19世纪研究的命,那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传统、传承、成熟、程式之类的东西。
是否能喜欢某个名侦探形象,需要点运气和缘分。并非所有读到的侦探人物都会自动喜欢,大概跟阅读体验和当时的状态有关系。比如爱伦坡的杜班,素称是福尔摩斯的文学原型,可惜作者着墨不力,使得这个人物智慧怪诞有余、血性温情不足。比如Father Brown,读第一篇就没读下去,估计是打开方式不对。比如《漫长的告别》(The Long Goodbye)里的铁骨硬汉Philip Marlowe,敢为好友两肋插刀、宁可被警方狂虐也不肯违背私家侦探职业道德,本来这类人物我一定会很欣赏,可惜当时读的时候仓促不堪,没能培养起对Marlowe的敬爱之情。阿加莎的Miss Marple系列,也是因为初读状态不佳、没耐心读完冗长的情节铺垫而放弃,否则以我强烈的女权主义情结,怎么可能错过侦探小说史上为数不多的女侦探。但机缘就是机缘,理性也难以辩驳。
那些年有幸热爱的名侦探们,大抵有福尔摩斯、波洛、工藤新一,最近又加入了神探伽利略——帝都大学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的汤川学副教授。为什么东野圭吾笔下的这位,在我私心里没有被无数前辈的光环掩盖?想了想,原因大概是——悲悯。悲悯一词,放在别人那里均有些不太调和之处。福尔摩斯冷静甚至冷峻,他不太在意人世间的生死恩怨,他只需要完美地演绎推理的科学,当然朋友有难他也偶尔会闪现温情一刻。他愿意为公众利益牺牲自己,但前提是得有个值得他牺牲的高智商对手。莫教授身死之后,福尔摩斯甚至有一丝棋无对手的惆怅。波洛确实温情脉脉,对犯罪深恶痛绝,但他的温情与理解基本上只给善良无辜的一方。像他的前辈福尔摩斯一样,波洛对警方也有些揶揄,对犯罪分子基本上像是对待心理实验对象一样冷静分析,调动脑子里的灰色小细胞(little grey cells)。工藤新一是个热血青年,有原则、有担当(到了好基友服部平次那里就成了冲动莽撞的爆炭脾气,哈哈),对犯罪分子是尊重的,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阻止他们自裁。不过咧,工藤君碰见案子就兴奋不已,比福尔摩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惯了血腥场面,看透了生离死别,他一般不会投入太多情感,倒是小兰常常因为目睹生生死死痛哭不已。
而汤川学是悲悯的。初识汤川其人是在《嫌疑人X的献身》(算是机缘巧合,如果不幸先读了《侦探伽利略》,我未必会继续关注下去),而他的形象第一次吸引我的眼球,是他露出“草薙从未见过的悲伤痛苦的表情”,这个表情在伽利略系列中多次出现。他平生最不愿接受的,就是昔日的师友涉案甚至犯罪。工藤新一也会因为偶像犯罪失望伤心,会突破自己的偏爱揭露他们的罪行,最多劝其自首抵罪。汤川学很多情况下似乎不是失望,而是为对方不理智的选择痛苦不堪。“您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们”,“他不会这么做,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会真心为对方的出路考虑,劝恩师接受减刑由学生们负责照顾其晚年生活,让刑警们容许旧友歇斯底里哭个够。草薙没有遵守保密承诺,打破砂锅追查到底,汤川还真是毫不留情地停止协助警方。
恶魔之手一案,别人看到的是奇葩的阴暗心理,唯独汤川看到的是科学工作者的脆弱。凶手利用科学杀人是汤川平生最恨,这个恶魔之手在他心目中早已不配称为科学家,但他还是报以同情和理解。他说,科学家是经常遭受挫折的群体,如果太容易受打击,很可能产生心理阴影,不能看到别人快乐。可惜内海薰没来得及问他自己的减压诀窍。不过应该很明显,他的生活乐趣可多得很呢,打羽毛球,指导学生,忙里偷闲打趣草薙的长进和内海的个性。心理建设的终极良方,就是保持学者的纯净内心。
一片冰心在玉壶
“研究人员必不可少的资质,就是不为任何事物所影响、不被任何色彩所染的纯白之心,才是研究人员所必须具备。这点看似简单,真正做起来却非常困难。其原因就在于,研究这种工作就像是一点一点地堆积石块。努力的研究人员会希望堆得比目标更高。他们心中自然对自己一路堆积上来的东西有着自信,坚信可能并没有错。然而,有时这也是致命的。最初放上的石块位置是否恰当,不,他放的可能根本就不是石块——要在产生了这样的怀疑的时候,把自己之前垒起来的东西全部推翻,很难做到,因为一般人都会被之前的功绩所束缚。有一颗纯粹的心是很幸运的。……而这位汤川君,无论之前付出过多少辛劳,构筑起来的东西只要心中稍有疑惑,就能立刻推倒重来。”
这是恩师对汤川的评价。然而纯粹的学者之心,可不仅限于科研工作的态度。时隔多年,昔日听取恩师教诲的汤川也成了别人的老师,他也像恩师幸正一样,热心栽培后学。他教学生突破预设的思维陷阱,希望优秀的学生进一步发挥出才能。这些倒也寻常,没想到的是,这位生活单调、只喝速溶咖啡的副教授,竟然有闲心指导学生们拔河,还兴致勃勃地向草薙演示教学成果。神似当年的费米和费曼:费米坐火车研究山路轨迹,费曼在食堂吃饭还要钻研什么抛盘曲线。生活处处皆物理,物理处处皆乐趣。
赤子之心,还在于他从不肯轻易下判断,尤其不愿臧否他人。叶月坚信她的探矿术水晶吊坠能解答一切困惑,多少人嘲笑她迷信,汤川也完全可以做个试验打破探矿术神话。但他选择不做实验了,一则不需要,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破坏小女孩与自己心灵的对话。他总是对他人抱有信心,即便他人暂时还没达到他的期许。在这方面,内海薰很像是汤川的知己,想必草薙也懂,不然他们怎么还会冒着被揶揄的风险一次次去找他帮忙。
谁见幽人独往来
名侦探身边往往有好基友好帮手随时陪伴。杜班有无名氏,福尔摩斯有华生医生,波洛有海斯廷斯。工藤新一身边更热闹了,沉睡的小五郎,女友兼打手小兰,服部平次,少年侦探团,阿笠博士,活生生地演绎了得道多助。汤川却是独往独来的,没有专业搭档,构不成英雄与佐助(hero and sidekick)的经典范式。草薙和内海倒是经常烘托他的睿智,不过他一思考就要撵他们走了。
汤川的性格很适合当学者,却很不适合公共生活。怕等人(恶魔之手一打招呼,他不等警察来找他就主动上门了),怕麻烦(为了不受滋扰,宁可不要荣誉),在盘根错节的社会网络上显得很违和。难怪《伽利略的苦恼》临近尾声处,草薙影射汤川的同事们对他为人的评价,好在汤川只是好奇了一把,并没有追问。
他劝人晚婚的理由,搞笑却不无道理。他天真地问人家,数据显示后悔晚婚的人多还是后悔早婚的人多。这建议未必帮得上忙,他自己倒是奉行到底了。后来又开始琢磨,后悔不婚的人多还是后悔结婚的人多。看样子很难脱单咯。
他没有名侦探的光环,他在案件报道里的身份仅仅是T大学的Y副教授。这样也好,他最重要的身份当然是物理学家,据他自己所说,全世界跟他水平相当的物理学家不计其数。难得听到天才这么评价自己,太中听了,或许确实最接近真实的状况。即便是爱因斯坦这样的巨星,在物理学界也不是绝无仅有。
“地球不停地转动,你隐藏在其中”,《天空之城》的这句歌词很迷人,用在汤川身上恰到好处。这就是他的生活状态,惬意,隐秘,不可或缺。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