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的文学

《人间失格》是太宰治去世前的最后一个作品，这位已经自杀了四次而未成功的作家终于在写完这个小说后的第五次情死中了结了自己。《人间失格》可以说是非常个人化的产物，这和日本小说写作的传统是不相悖的。小说开头对三张照片的描写，就是作者对自己的刻画。主人公阿叶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他从小不愁吃喝生计，却被大家庭中文明而拘谨，虚伪而冷漠的气氛笼着着，使他对人的生存目的充满困惑，并开始对人类产生强烈的恐惧感。随着年龄的增大，阿叶不断被这两个心魔纠缠，幼年还能通过装小丑给人取乐来掩盖自己的痛苦，后来却渐渐只能通过酗酒、服药和女人来麻醉自己。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无法抵御现实世界对他的伤害以及给他带来的失望，在各种各样的世相面前，他找不到出口，只能听任酒精和药物的摆布，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深渊。

       所谓“人间失格”，就是“失去做人资格”的意思。这里的“人间”和“做人”是有特定含义的，它指的是阿叶要面对的外部世界，他所接触的人和事，他被要求过的生活，都是这个外部世界的一部分。阿叶必须在其中“做人”，行正常人的行为，做正常人的事，才能平静安稳地生活下去。但是，因其种种的堕落行为，他作为正常人的资格被渐渐剥夺了，他离主流社会的生活方式越来越远，并最终被完全抛弃。“我过的是一种充满耻辱的生活。”从阿叶的话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酗酒等种种堕落行为是不认同的，至少他没有村上龙那种青少年亚文化的热情和理直气壮。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状态是屈辱的，被人瞧不起的，也是不正常的。但他同时又没有办法去抗拒这种生活，因为他必须找到一个出口去宣泄，去回避自己带着绝望的人生困惑。事实上，阿叶强烈地拒绝着外部世界的一切，他敏锐地意识到人类的可怕，他们虚伪冷漠、艰险狡诈，他也感受到自己和别人不同，他人关于实用性的苦恼使之“成为一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并虔新那一切属于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一来，不是很轻松惬意吗？”而自己却因为没有这种信仰，反而为其所累，找不到活下去的正当理由。于是，堕落对阿叶而言又变成了十分自然甚至是十分必要的事情了。

       一边看不起自己的苟且，一边又不得不去做这些苟且的事，这对于崇尚精神的阿叶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最深重的折磨。唯有放弃，放弃对外部世界的惧怕和厌恶，也就是放弃自己的精神信仰，才能得到解脱。小说中的阿叶是一个拖着病痛身体和萎靡精神的濒临绝境者，一个绝对的弱者，但他对于自我精神的执着却是如此强烈，仿佛他喝越多的酒，注射越多的吗啡，他的精神执念就越是攻破不了。小说的张力在这种极度的悖反过程中层层升级，让人感受到一种剧烈的内部撕扯与分裂。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自己思想上的矛盾性。从他的家庭背景，成长轨迹，创作理念中，我们处处可以看到这矛盾的深刻和强烈。太宰治是第一个提出“无赖派”概念的人，他说：“我是自由人，我是无赖派，我要反抗束缚。”但是，他反抗的方式又是如此虚弱，充满了被动和屈辱。他甚至认为：“艺术家本来就应该是弱者的伙伴——弱者的朋友。在艺术家来说，这就是出发点，就是最高的目的。”于是，他以自戕的方式去反抗，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去挣脱外部世界的种种对自己精神世界的束缚。生活在贵族家庭中的太宰治不愁吃穿，却养成了自己的精神洁癖，又因为太过寻求灵魂的洁净，于是一旦得不到洁净，又无力反抗强大的外部世界，就干脆不遗余力地去糟蹋、毁灭自己的身体。太宰治用自己的创作和生命忠实地践行了文学创作最诱人、最深刻的极端性和悖反性，同时也是最真实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