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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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牙》的故事并不复杂。教会家庭出身的塞丽娜在剑桥读书时与一名叫坎宁的教授发生了关系。毕业后他介绍她进入军情五处工作,之后便与她断绝了联系。时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冷战、石油危机时英国社会的主要背景,而赛丽娜发现自己在军情五处的处境并不乐观,她只是一名最低层级的文职助理,工作繁琐而又无关紧要。并且由于性别歧视,她的升职空间也极为有限。与军官马克斯的恋情本是枯燥的工作之余唯一令人兴奋的事情。然而很快马克斯告诉赛丽娜他已经与家里指定的一位女士订婚了。接着有一个名为“甜牙”的行动找上了她,此行动旨在暗中扶植持反共态度的右翼作家,同时又要让他们不会发现资助的真正来源——而赛丽娜是情报局里唯一一个广泛涉猎小说的人。她被派去说服一名叫汤姆-黑利的年轻小说家接受资助,不出意外,两人陷入热恋。但此举却引起了马克斯的嫉妒。“甜牙计划”的真相在报纸上被披露出来。赛丽娜不知该如何向汤姆解释之际,收到一封他写给她的信:原来汤姆早已经马克斯的告密知道了真相,但他决定不动声色,将自己代入赛丽娜的身份,好好利用这一难得的小说素材——小说到此结束,我们被告知,我们此前所读的一切都是汤姆小说中的内容。
我知道有的书评不会剧透,而是故作神秘地告诉读者请期待本书的最后5%,结果是要么读者在看完整本书后大失所望,要么自我催眠“这个反转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但这不是欧-亨利的短篇小说,而是一部400页的长篇小说。对这样篇幅的小说而言,这个结尾并没有为它增色,反而可以说是从某种程度上损害了它。
小说在结尾处对之前的叙述进行修正甚至颠覆,这样的处理方式虽然不能说常见,却也不少。我们也许可以将《甜牙》与加拿大作家杨-马特尔先是获得布克奖,后来又被李安改编成同名电影的小说《少年PI的奇幻漂流》做一对比(很巧,伊恩-麦克尤恩本人也因获得布克奖而蜚声文坛,《甜牙》里的汤姆-黑利获得的“奥斯丁奖”的原型也很可能是布克奖)。
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结尾处帕克特讲了他的第二个故事,它颠覆了之前的第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和主人公在一条救生艇上的不再是老虎、鬣狗、斑马和猩猩,而是厨师、水手和他的母亲。这个故事把我们从之前那种略带童话色彩的氛围中拉了出来,迫使我们去注意到帕克特这次漂流经历中的残酷性。即使在童话中,动物间的弱肉强食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认可,而如果对象换成我们的同类甚至亲人,则叫人难以忍受。杨-马特尔的小说提醒我们,有时候这种区分带来的安全感是相当脆弱的。
我们再来看看《甜牙》,这个故事由塞丽娜来讲还是由汤姆-黑利来讲,有什么区别吗?有的。叙述者在现代小说里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从之前的内容里我们了解的塞丽娜是一个实际上平庸却又自命不凡、略带文艺的女性,在循规蹈矩和大胆前卫两种风格之间苦苦挣扎。现在我们意识到,这样的一个叙述声音并不是塞丽娜自己的,而是属于汤姆想象中的那个女性。我们会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这个以塞丽娜之名讲述的故事中那些自我剖析、倾诉的动机。但是我们对这些产生怀疑的时候,小说却没有给出足够的依据或线索来证实我们的猜想——如果塞丽娜不是像汤姆想象得那样,那又能是什么样呢?
公平地说,《甜牙》的叙述控制得非常好,鲜有令人厌烦之处。穿插在整本书中的几个短篇故事也颇有意思,即便有的有麦克尤恩之前短篇作品的影子——比方说《爱人们》改写自《既仙既死》,但是增加的那个新人物女仆阿贝姬也让故事更加富有魅力了。而麦克尤恩在小说中涉及到了如此多的主题如意识形态、女性主义等等,只可惜由于主体故事结构上的问题,这些东西都只是浮光掠影地被一笔带过,就好像你急切地问一个人:“最后怎么样了?你要说的到底是什么?”他却回答:“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名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