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中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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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女人都写不好性?”在周嘉宁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密林中》里,主人公阳阳与好友蘑菇讨论了起来。蘑菇认为,那是“因为她们竟然真的在写性,特别认真,特别当回事。明明几个动词就解决了的事情,她们非要用大堆形容词,特别多的附加值。想要描述一种黏稠,结果只是滞重。”而男作家呢,“其实通篇都在写性”,因为“性是男人的,因为他们从心底里不把这当回事。”(P39)
书写两性关系(及更广义的、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的各种微妙面向,一直是周嘉宁的擅长,但像这样在小说中大篇幅(类似的讨论遍布《密林中》)形而上的讨论还是首次。
而在所有这些关于精神世界的讨论中,对于性别及两性差异的思考尤其突出。这与主人公阳阳的心理困境密切相关:“男人才是天生与世界发生连接的性别群体,而女人呢,多少都是通过男人才能和这个世界发生联系的。”在小说结尾处,阳阳在与上官老师的对话中清晰地意识到了她的困境及所带来的绝望感:她的困境,其实在于“无法变成一个男人,却也无法感知普通女人所能够感知到的幸福。”(P236)
然而失望没有击跨阳阳,因为她是密林中的战士。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在《故乡》末尾这样写道。而契诃夫在《萨哈林旅行记》中这样描写基里亚克人:“他们迄今为止尚不明白道路的用途。甚至在道路已经通行的地方,他们仍然在密林里行走。”
周嘉宁的最新长篇《密林中》仿佛是对两者遥远而微妙的呼应:阳阳崩塌的日常生活虽然充满了失望/绝望感,但她仍无意于那些因为走的人多而成为的路(可以将男人视为某种联结世界之“路”的隐喻);反而,她选择成为一名战士,“单独地、直接地、以自己的名义,面对整个外部世界”(P233)。她抛却失望,继续穿行于密林中。“密林”作为贯穿全书的意象,既是对日常生活的指涉(如电饭煲里长出的“森林一样的霉菌”),也是文学圈的隐喻;既影射了一种孤独的处境(“黑漆漆的”),也暗示着自身的选择。而精神生活(某种内心的密林)作为崭新的维度,构成对于日常生活的介入和抵抗。
《密林中》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份始于2002年。在“城市最后一段无秩序的时光”(P27)里,二十岁女孩阳阳混迹于文学论坛,在“浑浊的空气”和“轻盈的荷尔蒙”涌动的城市过着“真空”生活。她在一次采访中爱上了如同“轻型武器”般的摄影师大澍。他们的生活贫穷却无所畏惧,而热恋使他们“对于日常生活丧失了最起码的关注”(P34)。然而当大澍的艺术生涯愈来愈成功时,阳阳意识到“为了他人的梦想而奋斗并没有带给她丝毫成就感”(P64),而日常生活变成了“对她最大的讥讽”(P56),变成“一件如履薄冰的事”。他们终于在奥地利旅行时分手。
与第一人称叙事的《荒芜城》不同,周嘉宁在《密林中》使用第三人称叙事。这略略疏离的角度与大澍将浦东纵深处称为“大陆的尽头”或许并无二致:它创造了一段审视自身所需要的距离。因此《密林中》有一种自我分析的气质:虽然讲述的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但并非出于怀旧的目的,而是为了审视自身。小说文本不时在构建场景及总结性评断间切换,在“展示”(show)和“讲述”(tell)间游走。于是,周嘉宁标志性的“坦诚”,不再只是“私小说”式地直接挪用自传性细节,而有了形而上的理性及思辨的味道。而她称之为“正面强攻”的写作手法,也在大澍的摄影中获得映射:所谓“正面强攻”,就是“不躲避、迎上去”(P46),就是“将人们避而不见的东西直接放大,戳到他们的眼皮底下”(P58)。
《密林中》的第二部分发生在世博年代。周嘉宁以阿娜伊丝·宁《亨利与琼》的一段引文开篇,暗示主人公已从女孩成长为女人。性别意识的觉醒在这一部分中被放大。为生计在杂志社供职的阳阳想成为真正的作家,而非作家身后的女人。“她想写的故事是现实的,日常的,却同时又是非现实和非日常的。”(P121)——或许可以将阳阳的这段话视为周嘉宁自身的诉求:她试图在日常、现实的故事里找寻形而上的东西。在第二部分中,阳阳在芜杂咖啡馆(不妨将之看作第一部分失序世界的延续)的新书发布会上遇见了男作家山丘,陷入一场恋爱,却仍以失败告终。与好友蘑菇的线上讨论成为这一部分的主要评论音轨:她们讨论小说,讨论女作家为什么写不好性,讨论男人为何“与世界有更深沉的联结”…… “正面强攻”作为一种写作理念复调般再现,与之对应的反面是回避、是投机取巧,即在写作遇到困境时“惯性地选择烂俗的句子或者情节来做缓冲”(P187)。
对于精神生活的探索在第三部分中更强烈。被杂志社解雇的阳阳在命运的悲喜剧中——她罹患子宫瘤(可以视为失败的孕育之隐喻),又在康复后获知自己的小说《爱情》得奖——以及在由小衰、山丘、上官老师及前辈作家构成的“文学圈”的语境下,作出更深的思考:如何将日常的语言还原到小说中?身为女作家,写作的困境在哪里?以及更根本的——为什么要写?“或许是因为她所经历着的痛苦、困境和不适,只有在写作中能得到回馈。”(P222)
在小说末尾,阳阳在颁奖礼的演讲中自问,“到底应该如何摆脱滞重?” (P235)这仿佛来自潜意识的、突如其来的问题,其实与阳阳(或周嘉宁)的写作观紧密相连:如何摆脱滞重的问题,其实正是“如何以小说处理日常生活”的问题。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讲述“轻逸”这一品质时说得更为明晰:“一个小说家如果不把日常生活俗务变作为某种无限探索的不可企及的对象,就难以用实例表现他关于轻的观念。”对于这一点的清醒意识,正是《密林中》有别于《荒芜城》及其他前作的地方:面对“把我们裹得越来越紧的公共和私人事务的小孔眼大网般的威迫”,只有凭借“智慧的灵活和机动性,才能逃避这种判决。”(P4-5, 《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辽宁教育版)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期望在荒原、巨山,或者无法泅渡之河里遇见另一个伙伴。写作更像是漫游在大海里的哥伦布,甚至不抱有遇见一块大陆的希望。”周嘉宁这样写道。但这样的孤独和失望并没有打垮她,因为她深知,只有抛却失望,才能继续穿行于密林中。像一个真正的战士。像罗贝托·波拉尼奥在他宣言般的文字里所言:“文学看起来很像一场武士的战役。他与怪兽为战。他通常也知道,他将被会打败。带着勇气,预先知道你将会被打败、但仍然出来战斗:这就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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