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的绳子——文学的自杀论

波德莱尔给马奈讲了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一个画家从一对穷父母那儿收养了一个孩子，孩子却染上了恶习，画家威胁要把孩子送回父母那里，回来时发现孩子已经上吊自杀。孩子的父母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却夺走了吊死孩子的钉子与绳子。第二天，画家收到了街坊邻居们的来信，索取这段绳子。顿时，画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夺走那段绳子。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问题被留给读者，母亲为什么要夺走那段绳子？

一种流传解释是，法国风俗认为吊死人的绳子能给人带来好运，原文就有“向我索取一段悲惨而有福气的绳子”一说。这个说法于史无据，而且不能解释母亲为什么连钉子也一并拿去，况且如果说真有这种流传已久的风俗，画家也不会为母亲的动机如此困惑了。

画家对母亲动机的最初理解是母爱，“我觉得绝望无疑使她发疯了，对使她儿子死亡的工具产生了感情，把它留做一件可怖又可爱的纪念品。”母亲留恋孩子，索取和孩子有关之物睹物思人。但这种解释在最初就被否定了，画家把孩子死亡的消息告诉父母时，母亲“竟然无动于衷，眼角没有一滴泪水”，父亲“也只是昏头昏脑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也许更好；他总归是不得好死的’”。在故事之前，作者发表了一通议论就已经阐明了这一点：一个母亲没有母爱，就像一束光没有热一样难以想象；一个母亲对她的孩子的一切行动和话语都归于母爱难道不是很合乎情理的吗？可是，听听这个小故事把，我被这最自然的幻觉弄得大惑不解。

母亲索取钉子与绳子显然不是出于母爱，在和孩子毫不相干的街坊邻居们都来索取这段绳子之后，画家明白了这一点。邻居的这种行为也是反常的，当画家发现孩子死后，他说，“我当时拼命呼救，可我所有的邻居都拒绝帮助我，不知为什么，他们尊重文明人的习惯，不愿卷入一桩吊死的事。”文明人的习惯，就是每个人都各自管各自的事情，不卷入任何关于他人的、会令人不快的事情。那他们为什么还会来索取绳子呢？

我不想轻易给出毫无根据的意见，不妨先看看故事中另一个潜藏于水下的谜团：小男孩为什么自杀？

他自杀前，画家威胁他，“要把他送回到父母那里去”，又“好长时间没有回家”，回来时小男孩已经自杀了。他是害怕回到父母那里而自杀的，因为“他在我家的生活比诸他在父亲的破房子里简直是天堂”，从天堂回到地狱，让这个幼小的心灵无法承受，他已经不能再忍受那种贫苦无定的生活，所以选择了死亡。

其实他在“天堂”的生活也并不快乐，与年龄不相称的“早熟的忧郁”让他对糖和烈性酒表现出过分的兴趣。这些东西都能够带来强烈的感官刺激，为的是排遣精神的空虚。他没有了家庭，父母从未对他流露出一点关心；他也没有宗教，没有团体。在画家的笔下，他是波希米亚人、是天使、是爱神，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他自己，从来没有过任何可以归属的身份。

他的形象正是涂尔干在《自杀论》中所描述的失范的自杀者：不属于任何群体，没有任何人生目标与生活意义。物质与感官的刺激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持，连这也失去之后，自杀成为了唯一选择。

看到小男孩的生活，我们不难想象其他邻居们的处境。差别在于，小男孩还有钉子与绳子可以选择吊死，邻居们却连一根绳子也没有。自杀在基督教中是不被宽恕的行为，所以母亲才会不加解释地夺走钉子与绳子，邻居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以后才会来信“一部分是以开玩笑的口气写的，放佛要用表面的玩笑掩盖真正的要求；另一部则写得笨拙放肆，错误百出”，为了索取“一段悲惨而有福气的绳子”——死亡固然是悲惨的，能够摆脱失范的生活却是一种福气——他们并没有指明要那段小男孩吊死的绳子，所要的只是一段绳子，可以用来上吊的绳子，因为他们知道了在他们的邻居中居然有人可以拥有一段绳子。这在莫泊桑的短篇小说《绳子的故事》里可以得到旁证，一个老实的农民因为捡到一根绳子，被诬陷偷走了商人的皮包，即使真相大白还是被诬陷含冤而死。

仅仅一段绳子，都如此难得，但却是一位母亲所能得到的唯一安慰。波德莱尔用一支难解的笔，戳破了生活最自然的幻觉，还原出一个彻底失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