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资本主义与 “说说而已” 的终结
Traegt nicht alles, was uns begeistert, die Farbe der Nacht?
[一切令我们兴奋之物，难道不尽披夜之色彩？]
——诺瓦利斯《夜颂》
文化或意识形态 “话语” 不是简单的陈述句或命令句，它们的运行都需要一定的语境。历史研究的一种常见方法是：当你能说出某些话来，无论这些话本身是对还是错，我们都可以根据话语的某些特征逆推出：你之所以能说出这些话来，说明你的时代必定已经满足了某些条件。考证作者主张的真伪对错是困难的，有心行骗者往往难以识破，然而作者使用的话语由于依附于语境而非作者，却对大环境有更强的暴露性。从这样的方法看，《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这样的小册子的出现乃意料之中。它是一个必然会出现的典型。历史的过程是没有必然的，但这本小册子标志着的是一种对 “终结” 的意识。我们的历史终结了吗？没有，但已经有了前兆。此书的核心主题是：睡眠的资本主义化与自然的消失。然而这本左派小册子真正的价值在于它对保守主义意识形态话语和隐喻的运用，终于到了纯熟的境地。
《24/7》符合我们时代对左派的典型认识：左派是反资本主义、保护自然、反对（占有性）个人主义、主张社群共享。然而当此印象成为共识，我们已经不知道它的根据，以及这样一种关于激进左派的集体印象是缘何而起的。左派号称推崇进步，然而正如《24/7》中说的：纯粹的现代性只是哲学概念，一切现实中的现代社会都必然含有前现代的遗物碎片。现代化越深入，前现代的残影就越支离破碎；越是刚刚启动工业革命踏入现代化进程的社会，古代的力量就越完整、越强悍。第一次工业革命后的马克思摆脱了工业革命前 “道德经济学” 的影子了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时代的工人最熟悉的仍莫过于旧有的道德经济学语言。自从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苦读历史著作，并大量沿用托利党对辉格党和资产阶级的道德谴责 “贪婪”、“虚伪” 时，左派的意识形态中宣传就与保守主义修辞话语联系在一起了。相比冷酷枯燥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宣传在将工人铸造为工人阶级的过程中发挥着更大的力量。在马克思看来德国唯心主义是不存在的，统统都是些德意志意识形态。形而上学皆是统治阶级的欺诈，工人阶级不需要理论，然而左翼又能借怎样的话语去 “宣传” 他们的主张呢？必须是大众已经熟知的话语，同时又是反对既定秩序的。由于 “未来语” 并不存在于当下，所以左派的意识形态所能方便借用的意识形态话语，恰恰只有那种哀叹今不如昔的浪漫主义或保守主义词汇。这就是为什么在“工业革命时代的真实工资问题”上，众多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宣传道：工业革命时代——这个生产力上的无比光荣伟大正确的里程碑——其实在道德经济学的角度上看是更不道德的。
马克思不谈道德善恶，在他看来一切道德意识，什么可普遍性，什么最大多数人最大幸福，都是资产阶级的虚伪之辞：有哪一个康德主义者曾普遍地主张过均贫富的道德准则呢？有哪一个功利主义者曾捐尽家财，平等考量自己和全世界最穷的人的幸福呢？马克思主义不谈道德，那它的价值判断尺度是什么？进步与反动，一种历史主义的价值观：只要能迅速工业化、提高生产力然后世界革命实现共产主义，就是进步。即便这个过程要肉体消灭一大批人口，那也只不过是道德谴责而已，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不把道德放在眼里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必须完全用进步-反动的尺度取代道德的尺度，否则就是半吊子的、逻辑上无法自洽的。（很多马克思主义者都舍不得这种不自洽，这些极端左翼就像极端保守主义者一样，觉得思想就是 “有机的矛盾”，“没有矛盾的思想才是病态的”）
《24/7》认为是资本主义对欲望和满足的货币计算，要求铸造一个 “均质的” 世界，以便将一切数学化，将一切活动都 “殖民” 成资本的一部分。一言以蔽之：即便科学世界观在科学的角度上看是客观的，它在社会学的角度上看也不是必然会胜出的，科学或数学战胜神话巫术所依赖的是被资本市场塑造的权力意志。然而时间的均质化比空间的均质化困难得多，因为即便人类抛弃了农业社会的四时更替，走出了循环往复的时间性，人类的睡眠仍固执地守护着生命节奏的古老宪法和古老自由。但今天的世界已经变了，作者认为一个无眠的时代即将到来：并不是说人在生理上真的不用睡觉了，而是说睡眠成为了资本主义的一部分，是药物上可出售的、可压缩的。混沌、黑暗、无意识的精神活动在资本主义面前迅速消失了：两百年前康德嘲笑过视灵者的梦并将梦境逐出了公共领域；一百年前弗洛伊德第一个试图理性地理解梦境；当代人却已不需要做梦。作者问道：还有什么欲望是不能说出的吗？倘若非理性的禁忌压抑也已经濒临消失，我们为何还需要做梦？
在此我们稍作停留，不妨问一问：作者究竟是为什么而思想？康德以十八世纪版的 “反私人语言论证” 超前地将视灵者的梦逐出公共领域，乃是为一切人思想，古典哲学要求理性的普遍性。现代思想家弗洛伊德释梦为了一类人而思想，心理学的对象是心理类型，而非普遍的心理定律。后现代的《24/7》又是为什么而思想的呢？不为任何人思想，为了情绪。在谴责当代资本运作方式规训了我们的欲望，夺走了我们的梦境时他使用了托利党 / 马克思的古老修辞：“贪婪”。当谴责理性乐观主义者对现代性带来的幸福生活的信心时，他再次启用了托利党 / 马克思的古老修辞：“虚伪”。然而这位激进左派却比马克思保守得多。当代激进左派的纲领是什么？他们不想要什么——早已没有人做共产主义的梦了！他们只是怨恨资本主义。当代激进右派的纲领是什么？他们也不想要什么——早已没有人真心想回到宗族封建了！他们只是怨恨现代性。《24/7》中 “资本主义” 和 “现代性” 这两个词作为指称相同的同义词频繁出现，当然皆是贬义。作者直言不讳地承认：很多人会把他的观点看作是 “海德格尔式” 的：24/7的世界是一个没有昼夜节奏的世界，没有光与暗，没有去蔽与遮蔽，没有可供超越的界限，比一千个太阳更亮的现代性铸造了无影的永昼，“一个没有幽灵的世界”。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多少左派理论家都从海德格尔那里聆听到了些什么，多少左派在引用着浪漫主义的幽灵——本书第三章的核心意象即是1782年的浪漫主义名画 Arkwright’s Cotton Mills by Night 中棉纺厂夜间开工的 “非自然” 异象——但（据我所知）还没有哪个左派钟情过方法上真正达到了激进与彻底的维特根斯坦。
<图片1>
《24/7》的作者痛斥了“原子化”的个人主义：“右翼对合作社的攻击受到当下学术潮流的支持，共同体的理念或可能性受到抨击，认为会造成排外，甚至有法西斯主义倾向。”——你确定这句话第一个 “右” 字没有印刷错误吗？不过这样的左右倒错并不稀奇，我再引一段（同样痛斥过 “原子化” 的 “散沙” 社会的）激进右派小册子作家的话：“最可怕的暴政不是屠杀和征敛，而是巨细靡遗的格式化”，自由即 “盲目和希望”，历史的终结则必然意味着 “麻木和绝望” ——这些完全可以无缝嫁接于《24/7》这本激进左派小册子。在这位激进右派看来，当代西方国家公务系统中冗长的文件和成熟的、按部就班的法律技术，竟比古代暴君粗粝残暴的统治更可怕；根据《24/7》这本左派小册子，时光趋于平淡，不再有 “觉醒”、“决断” 和 “救赎性的时刻” 才是真正的可悲。之前引用的那位右派小册子作家还认为 “生命就是有机的矛盾，没有矛盾的思想是病态的”；而《24/7》这本激进左翼小册子也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的本质上是一个 “连续不断的无冲突的” 世界，是一个必须被改变的难以忍受的非人现状。命运、神秘与偶然永远只在地平线的另一侧：科学每向前进一步，鬼神就向后退一步。生产力每向前进一步，“自然” 就向后退一步。作者提及了人工（artifice）与自然（nature）这组对子：熟悉哲学史的同学都知道二者的纠葛诞生于霍布斯哲学，贯穿于整个近代，在号称 “现代” 的马克思主义中也占有一席之地：空气不是 “人工” 的，传说它不需要社会必要劳动？所以据说空气没有价值？但当今世界已再没有非人工的自然了！凡是污浊的空气都是被工业污染的，凡是洁净的空气都是用更高科技节能减排生产出来的，而强大的征税、精确的用税能力是为全民生产洁净空气的条件。在现代民主的政治力量深刻地撼动了全球所有 “封闭” 社会的同时，人工的力量也已辐射到了 “自然” 的每个角落。在这样的晚期资本主义时代，左派小册子写手调整了宣传手段，将重心移出了马克思主义，转而诉诸马克白主义：睡眠是 “the season of nature”，整本小册子所言可以用 “Sleep no more! Capitalism does murder sleep!” 这句台词来概括。《24/7》最终将矛头对准了互联网：它是比电视机更严重的视觉经验灾难。作者对互联网在反抗和起义中的作用视作假象和骗局，资本主义是一间大监牢，而互联网就是囚笼里最坏的一间囚室。
对于我这种自信自己是主人、机器只是工具的人，作者表达了鄙夷。他引用阿甘本的话：人不可能 “以正确的方式” 使用机器，你一旦使用互联网这台机器，你注定是被它操纵。这又是为什么呢？谁有权定义什么是 “正确的方式” 呢？且不谈互联网，就算对西欧近代的书籍印刷史有了解的同学也都知道，印刷术不仅是单纯的文本传播手段，而且也影响了传播的内容：例如当印刷术的传播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它就开始迫使小册子写手们舍弃自己的意识形态私人语言，迫使各个小圈子里的人们相互对话。互联网更是如此，你在互联网上与陌生人对话的语言注定和你在睡眠中或梦中的语言是不同的。重申一遍赫拉克利特和康德：梦中的人各有各的世界，清醒的人共在一个世界。这怎么就是 “不正确” 的方式了呢？难道只有纵容自己的梦境，像个婴儿那样要求世界围着自己梦境转才是 “正确” 的吗？把责任推给机器是最简单不过的了，机器又不会申辩。把责任推给整个 “资本主义” 也是最方便的，这种推卸甚至虚伪到了不打算改变现状：既然人人都对饿死的乞丐有责任，那就谁都不用负责。声称人不可能 “以正确的方式” 使用机器无疑迎合了一种廉价的怨恨，无能或狭隘的人在浩瀚之海中的一切恐慌和不适都有了替罪羊。
最后，让我们来想一想这本激进左派小册子昭示着的是怎样一种可预见的未来。它代表着一种晚期资本主义向着历史终结走去的意识形态模式：激进和保守的分野已经不重要，甚至可以被取消。在人们对意识形态信以为真的时代，激进左翼与保守右翼水火不容；从当今从意识形态话语看，他们已经完成了同流合污，没什么区别了。在这两拨极左和极右眼中，坚持资本主义道路自信的中右和为现代性进步主义唱赞歌的中左也一样坏、没区别。激进左派一般也不去找原教旨右派撕逼，双方都忙着喷中间的，名义上的敌对立场其实更遮蔽了这两拨人实际上迎合的是同一种心理需要的事实。然而这种假象不可能长久维持，《24/7》的出现已经揭示了这一迹象，本文开头之所以说这本小册子的出现是当代趋势下的 “必然” 就是指这一点。也许有人不信，认为当今左右之争仍盛，然而任何不再具备社会基础的意识形态都会逐渐消亡，在1710年辉格托利两党意识形态最狂热的时刻，人们孰能料到1760年时的政坛两党已经没有区别。有人恐惧意识形态的淡化会导致政党消失和一党制，但这是一种杞人忧天，因为意识形态党的消失并不意味着政党的消失，而是诸党的政治化，成为利益代言人集团竞争上岗。《24/7》正是通过对这一趋势的对立面的揭示来暴露它的：当意识形态家们已经可以公然放弃左右壁垒，“要意识形态，此外啥都不要” 或已经 “信仰信仰” 时，他们实际上已经什么都不信。从这一点看《24/7》无疑要比一切狡猾的宣传家——装作和保守主义神棍吵架的后现代激进派，以及装作和激进神棍吵架的后现代保守主义者——都诚实得多。
[一切令我们兴奋之物，难道不尽披夜之色彩？]
——诺瓦利斯《夜颂》
文化或意识形态 “话语” 不是简单的陈述句或命令句，它们的运行都需要一定的语境。历史研究的一种常见方法是：当你能说出某些话来，无论这些话本身是对还是错，我们都可以根据话语的某些特征逆推出：你之所以能说出这些话来，说明你的时代必定已经满足了某些条件。考证作者主张的真伪对错是困难的，有心行骗者往往难以识破，然而作者使用的话语由于依附于语境而非作者，却对大环境有更强的暴露性。从这样的方法看，《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这样的小册子的出现乃意料之中。它是一个必然会出现的典型。历史的过程是没有必然的，但这本小册子标志着的是一种对 “终结” 的意识。我们的历史终结了吗？没有，但已经有了前兆。此书的核心主题是：睡眠的资本主义化与自然的消失。然而这本左派小册子真正的价值在于它对保守主义意识形态话语和隐喻的运用，终于到了纯熟的境地。
《24/7》符合我们时代对左派的典型认识：左派是反资本主义、保护自然、反对（占有性）个人主义、主张社群共享。然而当此印象成为共识，我们已经不知道它的根据，以及这样一种关于激进左派的集体印象是缘何而起的。左派号称推崇进步，然而正如《24/7》中说的：纯粹的现代性只是哲学概念，一切现实中的现代社会都必然含有前现代的遗物碎片。现代化越深入，前现代的残影就越支离破碎；越是刚刚启动工业革命踏入现代化进程的社会，古代的力量就越完整、越强悍。第一次工业革命后的马克思摆脱了工业革命前 “道德经济学” 的影子了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时代的工人最熟悉的仍莫过于旧有的道德经济学语言。自从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苦读历史著作，并大量沿用托利党对辉格党和资产阶级的道德谴责 “贪婪”、“虚伪” 时，左派的意识形态中宣传就与保守主义修辞话语联系在一起了。相比冷酷枯燥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宣传在将工人铸造为工人阶级的过程中发挥着更大的力量。在马克思看来德国唯心主义是不存在的，统统都是些德意志意识形态。形而上学皆是统治阶级的欺诈，工人阶级不需要理论，然而左翼又能借怎样的话语去 “宣传” 他们的主张呢？必须是大众已经熟知的话语，同时又是反对既定秩序的。由于 “未来语” 并不存在于当下，所以左派的意识形态所能方便借用的意识形态话语，恰恰只有那种哀叹今不如昔的浪漫主义或保守主义词汇。这就是为什么在“工业革命时代的真实工资问题”上，众多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宣传道：工业革命时代——这个生产力上的无比光荣伟大正确的里程碑——其实在道德经济学的角度上看是更不道德的。
马克思不谈道德善恶，在他看来一切道德意识，什么可普遍性，什么最大多数人最大幸福，都是资产阶级的虚伪之辞：有哪一个康德主义者曾普遍地主张过均贫富的道德准则呢？有哪一个功利主义者曾捐尽家财，平等考量自己和全世界最穷的人的幸福呢？马克思主义不谈道德，那它的价值判断尺度是什么？进步与反动，一种历史主义的价值观：只要能迅速工业化、提高生产力然后世界革命实现共产主义，就是进步。即便这个过程要肉体消灭一大批人口，那也只不过是道德谴责而已，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不把道德放在眼里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必须完全用进步-反动的尺度取代道德的尺度，否则就是半吊子的、逻辑上无法自洽的。（很多马克思主义者都舍不得这种不自洽，这些极端左翼就像极端保守主义者一样，觉得思想就是 “有机的矛盾”，“没有矛盾的思想才是病态的”）
《24/7》认为是资本主义对欲望和满足的货币计算，要求铸造一个 “均质的” 世界，以便将一切数学化，将一切活动都 “殖民” 成资本的一部分。一言以蔽之：即便科学世界观在科学的角度上看是客观的，它在社会学的角度上看也不是必然会胜出的，科学或数学战胜神话巫术所依赖的是被资本市场塑造的权力意志。然而时间的均质化比空间的均质化困难得多，因为即便人类抛弃了农业社会的四时更替，走出了循环往复的时间性，人类的睡眠仍固执地守护着生命节奏的古老宪法和古老自由。但今天的世界已经变了，作者认为一个无眠的时代即将到来：并不是说人在生理上真的不用睡觉了，而是说睡眠成为了资本主义的一部分，是药物上可出售的、可压缩的。混沌、黑暗、无意识的精神活动在资本主义面前迅速消失了：两百年前康德嘲笑过视灵者的梦并将梦境逐出了公共领域；一百年前弗洛伊德第一个试图理性地理解梦境；当代人却已不需要做梦。作者问道：还有什么欲望是不能说出的吗？倘若非理性的禁忌压抑也已经濒临消失，我们为何还需要做梦？
在此我们稍作停留，不妨问一问：作者究竟是为什么而思想？康德以十八世纪版的 “反私人语言论证” 超前地将视灵者的梦逐出公共领域，乃是为一切人思想，古典哲学要求理性的普遍性。现代思想家弗洛伊德释梦为了一类人而思想，心理学的对象是心理类型，而非普遍的心理定律。后现代的《24/7》又是为什么而思想的呢？不为任何人思想，为了情绪。在谴责当代资本运作方式规训了我们的欲望，夺走了我们的梦境时他使用了托利党 / 马克思的古老修辞：“贪婪”。当谴责理性乐观主义者对现代性带来的幸福生活的信心时，他再次启用了托利党 / 马克思的古老修辞：“虚伪”。然而这位激进左派却比马克思保守得多。当代激进左派的纲领是什么？他们不想要什么——早已没有人做共产主义的梦了！他们只是怨恨资本主义。当代激进右派的纲领是什么？他们也不想要什么——早已没有人真心想回到宗族封建了！他们只是怨恨现代性。《24/7》中 “资本主义” 和 “现代性” 这两个词作为指称相同的同义词频繁出现，当然皆是贬义。作者直言不讳地承认：很多人会把他的观点看作是 “海德格尔式” 的：24/7的世界是一个没有昼夜节奏的世界，没有光与暗，没有去蔽与遮蔽，没有可供超越的界限，比一千个太阳更亮的现代性铸造了无影的永昼，“一个没有幽灵的世界”。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多少左派理论家都从海德格尔那里聆听到了些什么，多少左派在引用着浪漫主义的幽灵——本书第三章的核心意象即是1782年的浪漫主义名画 Arkwright’s Cotton Mills by Night 中棉纺厂夜间开工的 “非自然” 异象——但（据我所知）还没有哪个左派钟情过方法上真正达到了激进与彻底的维特根斯坦。
<图片1>
《24/7》的作者痛斥了“原子化”的个人主义：“右翼对合作社的攻击受到当下学术潮流的支持，共同体的理念或可能性受到抨击，认为会造成排外，甚至有法西斯主义倾向。”——你确定这句话第一个 “右” 字没有印刷错误吗？不过这样的左右倒错并不稀奇，我再引一段（同样痛斥过 “原子化” 的 “散沙” 社会的）激进右派小册子作家的话：“最可怕的暴政不是屠杀和征敛，而是巨细靡遗的格式化”，自由即 “盲目和希望”，历史的终结则必然意味着 “麻木和绝望” ——这些完全可以无缝嫁接于《24/7》这本激进左派小册子。在这位激进右派看来，当代西方国家公务系统中冗长的文件和成熟的、按部就班的法律技术，竟比古代暴君粗粝残暴的统治更可怕；根据《24/7》这本左派小册子，时光趋于平淡，不再有 “觉醒”、“决断” 和 “救赎性的时刻” 才是真正的可悲。之前引用的那位右派小册子作家还认为 “生命就是有机的矛盾，没有矛盾的思想是病态的”；而《24/7》这本激进左翼小册子也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的本质上是一个 “连续不断的无冲突的” 世界，是一个必须被改变的难以忍受的非人现状。命运、神秘与偶然永远只在地平线的另一侧：科学每向前进一步，鬼神就向后退一步。生产力每向前进一步，“自然” 就向后退一步。作者提及了人工（artifice）与自然（nature）这组对子：熟悉哲学史的同学都知道二者的纠葛诞生于霍布斯哲学，贯穿于整个近代，在号称 “现代” 的马克思主义中也占有一席之地：空气不是 “人工” 的，传说它不需要社会必要劳动？所以据说空气没有价值？但当今世界已再没有非人工的自然了！凡是污浊的空气都是被工业污染的，凡是洁净的空气都是用更高科技节能减排生产出来的，而强大的征税、精确的用税能力是为全民生产洁净空气的条件。在现代民主的政治力量深刻地撼动了全球所有 “封闭” 社会的同时，人工的力量也已辐射到了 “自然” 的每个角落。在这样的晚期资本主义时代，左派小册子写手调整了宣传手段，将重心移出了马克思主义，转而诉诸马克白主义：睡眠是 “the season of nature”，整本小册子所言可以用 “Sleep no more! Capitalism does murder sleep!” 这句台词来概括。《24/7》最终将矛头对准了互联网：它是比电视机更严重的视觉经验灾难。作者对互联网在反抗和起义中的作用视作假象和骗局，资本主义是一间大监牢，而互联网就是囚笼里最坏的一间囚室。
对于我这种自信自己是主人、机器只是工具的人，作者表达了鄙夷。他引用阿甘本的话：人不可能 “以正确的方式” 使用机器，你一旦使用互联网这台机器，你注定是被它操纵。这又是为什么呢？谁有权定义什么是 “正确的方式” 呢？且不谈互联网，就算对西欧近代的书籍印刷史有了解的同学也都知道，印刷术不仅是单纯的文本传播手段，而且也影响了传播的内容：例如当印刷术的传播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它就开始迫使小册子写手们舍弃自己的意识形态私人语言，迫使各个小圈子里的人们相互对话。互联网更是如此，你在互联网上与陌生人对话的语言注定和你在睡眠中或梦中的语言是不同的。重申一遍赫拉克利特和康德：梦中的人各有各的世界，清醒的人共在一个世界。这怎么就是 “不正确” 的方式了呢？难道只有纵容自己的梦境，像个婴儿那样要求世界围着自己梦境转才是 “正确” 的吗？把责任推给机器是最简单不过的了，机器又不会申辩。把责任推给整个 “资本主义” 也是最方便的，这种推卸甚至虚伪到了不打算改变现状：既然人人都对饿死的乞丐有责任，那就谁都不用负责。声称人不可能 “以正确的方式” 使用机器无疑迎合了一种廉价的怨恨，无能或狭隘的人在浩瀚之海中的一切恐慌和不适都有了替罪羊。
最后，让我们来想一想这本激进左派小册子昭示着的是怎样一种可预见的未来。它代表着一种晚期资本主义向着历史终结走去的意识形态模式：激进和保守的分野已经不重要，甚至可以被取消。在人们对意识形态信以为真的时代，激进左翼与保守右翼水火不容；从当今从意识形态话语看，他们已经完成了同流合污，没什么区别了。在这两拨极左和极右眼中，坚持资本主义道路自信的中右和为现代性进步主义唱赞歌的中左也一样坏、没区别。激进左派一般也不去找原教旨右派撕逼，双方都忙着喷中间的，名义上的敌对立场其实更遮蔽了这两拨人实际上迎合的是同一种心理需要的事实。然而这种假象不可能长久维持，《24/7》的出现已经揭示了这一迹象，本文开头之所以说这本小册子的出现是当代趋势下的 “必然” 就是指这一点。也许有人不信，认为当今左右之争仍盛，然而任何不再具备社会基础的意识形态都会逐渐消亡，在1710年辉格托利两党意识形态最狂热的时刻，人们孰能料到1760年时的政坛两党已经没有区别。有人恐惧意识形态的淡化会导致政党消失和一党制，但这是一种杞人忧天，因为意识形态党的消失并不意味着政党的消失，而是诸党的政治化，成为利益代言人集团竞争上岗。《24/7》正是通过对这一趋势的对立面的揭示来暴露它的：当意识形态家们已经可以公然放弃左右壁垒，“要意识形态，此外啥都不要” 或已经 “信仰信仰” 时，他们实际上已经什么都不信。从这一点看《24/7》无疑要比一切狡猾的宣传家——装作和保守主义神棍吵架的后现代激进派，以及装作和激进神棍吵架的后现代保守主义者——都诚实得多。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