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的避世者
用现在的话来说,叔本华是个富三代。他父亲是一位继承家族事业的商人,做得相当成功,但性情忧郁,晚年死于自杀;母亲则是写流行小说的作家,当年小有名气,办了个文艺沙龙,甚至和歌德有所来往。叔本华认为父亲的死是因为母亲不爱他——她只是为了他的钱而结婚。这个说法颇具可信度,因为据说其母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段落便是:少女因为所谓的现实等种种原因而和心上人分离,另嫁他人。他目睹父亲死后的母亲生活挥霍、奢靡,深深感到厌恶,于是一辈子带上了对女性的偏见,认为她们不学无术,生来便是想方设法骗取男人的财富,「以便等他们死后好大肆享受」。可想而知,因此他终生未婚。
因为父亲的职业关系,带着他四处奔波,于是他早年便游历了欧洲大陆,掌握了数种语言;后来开始学医,然后转向哲学,毕业后本来打算留校教书,但自命不凡的他非要选择和当时已经名声响亮的黑格尔对着干——他把授课时间放在和黑格尔授课一样的时间,于是绝大部分人因为名气都跑去听黑格尔的课了。他自觉受挫,永远地离开了经院哲学的圈子,从他后来的写作中可以看出:他极端敌视黑格尔,认为他是德国史上罕见的大骗子,顺便还要攻击他以前的同僚,认为那些靠哲学教书吃饭的人都是堕落分子、势利小人。而他则偏安一隅,过着孤独的学术生活,继续他的哲学研究。
总的来说,此人极为清高,而且受了挫折又喜避世,了解了他的大致生平,再谈他的思想就有趣多了。
针对人的幸福,他提出了三个要素:
一、人的自身
他非常注重健康,认为健康与人的幸福感息息相关,的确如此,一个患病的人即使在名利场上如何了得,也难以说是幸福的,来自身体的、最直接的痛苦会时刻折磨着他。所以至少从中年开始,叔本华便过着一种相当规律的生活,他本人活了72岁,晚年也没有大的病痛,在19世纪算是不错了。
精神方面,他认为只有具有高度思想活动的人才是幸福的(其实,他就是在暗示他自己),因为一个人如果欠缺思想的快乐,那他则必定注重物欲享受,而物欲享受最终带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深坑与空虚,同时需要耗费大量钱财。他认为这种人是极其可怜且可悲的,「跟畜牲没什么两样」,因为人之所以有别于一般动物,就在于人具有它们不具备的思想能力。对这点我基本也算是同意。
对美貌,他认为这个是建立在别人欣赏赞美的基础上才成立的,毕竟人的外表大多时候都是给别人看;而他一贯认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傻瓜,和他们交往是对人生的浪费,所以我想在他的认识里,出众的外表可以带来幸福感,但作用有限——因为傻瓜奉承你并不值得一提。为此我特意看了下他的相貌,现在大多流传的是他晚年的肖像,可以说其貌不扬,年轻时候的样子只看到一副模糊的画像,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而且历来传闻中也没见特意突出描述他的相貌,所以我想他就是普通人的样子。
二、人的财富
这里仅指物质财富。虽然他很少夸耀自己的资产,但从一些细枝末节中还是能看出:他对能继承大笔遗产而感到欣慰,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受穷苦之累而做自己喜欢的事,他觉得这是一种天赐的幸运。放到现今以美国价值观为首的独立观念来看,他这是啃老,是应该受到道德谴责的,但事实上,一个人的物质基础的确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他的生活态度。如果叔本华不继承这笔财富,他大概不会有底气去攻击他的同僚:认为他们是为钱为谋生而干活的机器,为了生存他们必须趋媚,从而失去了学术的独立性与纯粹性。但是,他似乎没怎么想过,并不是人人有机会当个富三代。他的这种幸运成了他攻击与鄙视他人的理由,我认为有些不妥,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不幸,如果那是一个人无法选择的,便没有什么理由去谴责他。
也许是因为出自商人家庭,他的个性中能看到很多斤斤计较的特点,这从他一辈子仇恨母亲和黑格尔便可见一斑。而他对财产也相当具有管理观念,甚至在论哲学时还用计息之类的金融学知识来举例子;据我所知,他没有什么特别奢侈生活的传闻,虽然他的日常生活标准还是比较高的,用餐不含糊,经常光顾戏院之类的上流场所,家里还有仆人。
他曾明确指出:如果财富和与之相应而来的闲适生活不花在更有意义的事上,那便是可耻的。这个道理即使放在如今的时代,基本上也不会有人说是错的,但总的来说,因为他自己致力于哲学研究,所以这么说无非还是在夸赞他自己——一旦有了这些高尚的理由,他的清高自傲便必然膨胀。其实我觉得只要财富来源合法、消费合法,便是个人自由的问题,别管闲事。
虽然对他到底继承了多少财富没有定论(这也是个非常无聊的问题),但从他死后还捐给慈善机构不少这点可看出,至少可以说数目不小。其实他认为物质财富只要满足日常生活就够了,剩下的快乐需要从精神思想中去寻找,而不能沉迷于物欲这种无谓的享受。在我看来,这种思想观念的形成却首先依赖于他有优良的物质条件,很多一般人无法享用的东西他很早就享用过了,所以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用一部电影里的话说:有些东西必须拥有,才可失去。
三、人的地位
叔本华将这个问题细分为很多种:名誉、名声、名望等。做了非常详细而全面的论述,这里面自然是有原因的:他的自身和财富没什么问题,但就是缺地位,离开经院哲学圈后,他29岁(又说30岁)便出版了其核心思想代表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意志」也有译为「意欲」的),但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世人对这部著作却全然沉默,直到叔本华年近六十,写了本《补遗与附录》后才出名,一度流行成风。
在出名前的几十年中,他一方面渴望名声,另一方面又痛斥世人庸俗不堪,称伟大作品与天才往往都是逝后出名,而对他同时代的哲学研究者,则称他们因为嫉妒他的才华而对他的著作视而不见。每每读到这些段落,我常忍俊不禁,这时的叔本华宛如一个单纯的孩子,不断抱怨自己想得到但却始终无法得到的东西;其言辞激烈、刻薄近乎于不带脏字的咒骂,又常常引来大段论证与绝妙的比喻,非常有趣。
但慕名到底是人之常情,我认为无可厚非。尤其是他这种不缺钱不愁生活的人,大半辈子都花在了研究事业上,迟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与名声则难免心中不平衡。好在,他最终还是得到了他渴望的东西,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应该是过得挺不错的。而他的所有重要作品,都是出名前写下的,甚至可以说,出名这事反而断送了他的事业。
他认为人出生时便拥有一定的名声,如果人不做出社会反对的事去破坏它,那么它始终就那么点,不多也不少,既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但如果想增加它的份量,则是十分困难的——而这种说辞,从未见他用在对人自身和财富的描述上,也就是说,他因为没得到名声,所以就把它说成是难以得到的,事实上,累积大量财富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不见得比获得名声简单。当然,任何一个人做出某种判断,都必先以他自身经验为参照,这没有什么奇怪。
这三点互相交织,便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想来也没有什么高深,都是非常朴素的看法。我非常欣赏叔本华的一点是,他极端厌恶假大空、朦胧模糊的说辞,而这的确是哲学家常见的通病;语言是朴素、简洁、明确的,真正的火花在于语言背后的思想,而不是语言本身;哲学是精确而严密的论述,并不是写诗。所以他的文风铿锵有力、逻辑有序,既清晰又不失自然,是非常优秀的,后来著名作家卡夫卡都称之为「语言艺术家」。他的这种简明语言对读者而言最大的好处便是尽量缩短了因文词而造成的理解阻碍,让思想的传播效率得到了提升,当然这也有赖于一位好翻译(感谢译者韦启昌),我是没打算研习德语了。
这里提及的幸福论只是叔本华遗留的思想宝库之冰山一角,哲学作为一种解释世界万物、试图寻找出准则与规律的学问,一般所涉及的范围是非常广大的,一篇短文无法详尽写出实乃遗憾。而结合其个人经历去理解并解释其思想,我认为则是最接近于真实人性的路径,毕竟,无论是农夫小贩、达人贵族,抑或艺术、哲学家,最基本的核心与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是人,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条件。
因为父亲的职业关系,带着他四处奔波,于是他早年便游历了欧洲大陆,掌握了数种语言;后来开始学医,然后转向哲学,毕业后本来打算留校教书,但自命不凡的他非要选择和当时已经名声响亮的黑格尔对着干——他把授课时间放在和黑格尔授课一样的时间,于是绝大部分人因为名气都跑去听黑格尔的课了。他自觉受挫,永远地离开了经院哲学的圈子,从他后来的写作中可以看出:他极端敌视黑格尔,认为他是德国史上罕见的大骗子,顺便还要攻击他以前的同僚,认为那些靠哲学教书吃饭的人都是堕落分子、势利小人。而他则偏安一隅,过着孤独的学术生活,继续他的哲学研究。
总的来说,此人极为清高,而且受了挫折又喜避世,了解了他的大致生平,再谈他的思想就有趣多了。
针对人的幸福,他提出了三个要素:
一、人的自身
他非常注重健康,认为健康与人的幸福感息息相关,的确如此,一个患病的人即使在名利场上如何了得,也难以说是幸福的,来自身体的、最直接的痛苦会时刻折磨着他。所以至少从中年开始,叔本华便过着一种相当规律的生活,他本人活了72岁,晚年也没有大的病痛,在19世纪算是不错了。
精神方面,他认为只有具有高度思想活动的人才是幸福的(其实,他就是在暗示他自己),因为一个人如果欠缺思想的快乐,那他则必定注重物欲享受,而物欲享受最终带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深坑与空虚,同时需要耗费大量钱财。他认为这种人是极其可怜且可悲的,「跟畜牲没什么两样」,因为人之所以有别于一般动物,就在于人具有它们不具备的思想能力。对这点我基本也算是同意。
对美貌,他认为这个是建立在别人欣赏赞美的基础上才成立的,毕竟人的外表大多时候都是给别人看;而他一贯认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傻瓜,和他们交往是对人生的浪费,所以我想在他的认识里,出众的外表可以带来幸福感,但作用有限——因为傻瓜奉承你并不值得一提。为此我特意看了下他的相貌,现在大多流传的是他晚年的肖像,可以说其貌不扬,年轻时候的样子只看到一副模糊的画像,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而且历来传闻中也没见特意突出描述他的相貌,所以我想他就是普通人的样子。
二、人的财富
这里仅指物质财富。虽然他很少夸耀自己的资产,但从一些细枝末节中还是能看出:他对能继承大笔遗产而感到欣慰,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受穷苦之累而做自己喜欢的事,他觉得这是一种天赐的幸运。放到现今以美国价值观为首的独立观念来看,他这是啃老,是应该受到道德谴责的,但事实上,一个人的物质基础的确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他的生活态度。如果叔本华不继承这笔财富,他大概不会有底气去攻击他的同僚:认为他们是为钱为谋生而干活的机器,为了生存他们必须趋媚,从而失去了学术的独立性与纯粹性。但是,他似乎没怎么想过,并不是人人有机会当个富三代。他的这种幸运成了他攻击与鄙视他人的理由,我认为有些不妥,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不幸,如果那是一个人无法选择的,便没有什么理由去谴责他。
也许是因为出自商人家庭,他的个性中能看到很多斤斤计较的特点,这从他一辈子仇恨母亲和黑格尔便可见一斑。而他对财产也相当具有管理观念,甚至在论哲学时还用计息之类的金融学知识来举例子;据我所知,他没有什么特别奢侈生活的传闻,虽然他的日常生活标准还是比较高的,用餐不含糊,经常光顾戏院之类的上流场所,家里还有仆人。
他曾明确指出:如果财富和与之相应而来的闲适生活不花在更有意义的事上,那便是可耻的。这个道理即使放在如今的时代,基本上也不会有人说是错的,但总的来说,因为他自己致力于哲学研究,所以这么说无非还是在夸赞他自己——一旦有了这些高尚的理由,他的清高自傲便必然膨胀。其实我觉得只要财富来源合法、消费合法,便是个人自由的问题,别管闲事。
虽然对他到底继承了多少财富没有定论(这也是个非常无聊的问题),但从他死后还捐给慈善机构不少这点可看出,至少可以说数目不小。其实他认为物质财富只要满足日常生活就够了,剩下的快乐需要从精神思想中去寻找,而不能沉迷于物欲这种无谓的享受。在我看来,这种思想观念的形成却首先依赖于他有优良的物质条件,很多一般人无法享用的东西他很早就享用过了,所以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用一部电影里的话说:有些东西必须拥有,才可失去。
三、人的地位
叔本华将这个问题细分为很多种:名誉、名声、名望等。做了非常详细而全面的论述,这里面自然是有原因的:他的自身和财富没什么问题,但就是缺地位,离开经院哲学圈后,他29岁(又说30岁)便出版了其核心思想代表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意志」也有译为「意欲」的),但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世人对这部著作却全然沉默,直到叔本华年近六十,写了本《补遗与附录》后才出名,一度流行成风。
在出名前的几十年中,他一方面渴望名声,另一方面又痛斥世人庸俗不堪,称伟大作品与天才往往都是逝后出名,而对他同时代的哲学研究者,则称他们因为嫉妒他的才华而对他的著作视而不见。每每读到这些段落,我常忍俊不禁,这时的叔本华宛如一个单纯的孩子,不断抱怨自己想得到但却始终无法得到的东西;其言辞激烈、刻薄近乎于不带脏字的咒骂,又常常引来大段论证与绝妙的比喻,非常有趣。
但慕名到底是人之常情,我认为无可厚非。尤其是他这种不缺钱不愁生活的人,大半辈子都花在了研究事业上,迟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与名声则难免心中不平衡。好在,他最终还是得到了他渴望的东西,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应该是过得挺不错的。而他的所有重要作品,都是出名前写下的,甚至可以说,出名这事反而断送了他的事业。
他认为人出生时便拥有一定的名声,如果人不做出社会反对的事去破坏它,那么它始终就那么点,不多也不少,既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但如果想增加它的份量,则是十分困难的——而这种说辞,从未见他用在对人自身和财富的描述上,也就是说,他因为没得到名声,所以就把它说成是难以得到的,事实上,累积大量财富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不见得比获得名声简单。当然,任何一个人做出某种判断,都必先以他自身经验为参照,这没有什么奇怪。
这三点互相交织,便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想来也没有什么高深,都是非常朴素的看法。我非常欣赏叔本华的一点是,他极端厌恶假大空、朦胧模糊的说辞,而这的确是哲学家常见的通病;语言是朴素、简洁、明确的,真正的火花在于语言背后的思想,而不是语言本身;哲学是精确而严密的论述,并不是写诗。所以他的文风铿锵有力、逻辑有序,既清晰又不失自然,是非常优秀的,后来著名作家卡夫卡都称之为「语言艺术家」。他的这种简明语言对读者而言最大的好处便是尽量缩短了因文词而造成的理解阻碍,让思想的传播效率得到了提升,当然这也有赖于一位好翻译(感谢译者韦启昌),我是没打算研习德语了。
这里提及的幸福论只是叔本华遗留的思想宝库之冰山一角,哲学作为一种解释世界万物、试图寻找出准则与规律的学问,一般所涉及的范围是非常广大的,一篇短文无法详尽写出实乃遗憾。而结合其个人经历去理解并解释其思想,我认为则是最接近于真实人性的路径,毕竟,无论是农夫小贩、达人贵族,抑或艺术、哲学家,最基本的核心与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是人,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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