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的万有引力之虹
曾经听到过这样一种说法:一部小说如果没法改编成影视作品,就不是好小说。的确,繁忙浮躁的当下,与其选择静读一本小说,很多人更愿意选择看一遍作品改编的电影,既呈现概貌、又不失生动,还节约时间。这一观点混淆了小说与故事的区别。好故事往往能被较为容易地改编,好小说则不一定。故事重在起承转合,关节、零件俱全的故事很容易被改编,微博、微信上流传的千字小说常常一发出就被签走影视改编权,它们多是好故事,但会是好小说吗?很难说。相较于单纯的故事,小说的涵义丰富得多,而这些不同层面的丰富感,很难在影视中复现。比如作家王安忆的长篇小说新作《匿名》,似乎就是一部很难以影视方式呈现的作品。
从一个普通老头被错当成他人而遭绑架开始,《匿名》拥有一个故事性非常强的开端,王安忆却完全不打算把它写成一个“好看”的小说。在以往许多作品中,我们习惯了听她将生活中那些支离破碎和无可奈何娓娓道来,但从《匿名》甚至更早开始,王安忆已经不满足于讲故事,从对外在世界的书写逐渐转向对内,却并不是简单地面向内心世界,而是站在个人的角度阐释和再现文明的漫长演变。
因此,老头不具姓名,从某某某成为绑匪错以为的吴宝宝,被抛弃在荒山野岭后艰难求生,渐渐失忆和失语,成为和绑匪之一哑子类似的不言语的“哑子”,在被人拾获,去往小镇后被叫做老新,后又重新与劫案联系起来而又成为吴宝宝,直至最后寻回了自己的名字。自始至终,老头一直处在被命名的过程,并且在这期间经历着一场自然文明与社会文明之间的角力:愈靠近自然,遗忘得愈多,生的需求替代了一切社会性需要;愈靠近社会,生存已无需多虑,语言规则、行为规则,乃至思维规则却都要再学一遍,收获文明的种种趣益,并完成自然人的重新社会化。
可以说,这并不是一部以故事和情节取胜的小说,一切情节的发展、延续都服务于这个社会人——自然人——社会人的过程。这让我想起托马斯品钦一部小说的名字:万有引力之虹。在《匿名》中,无形加之于每个人身上的万有引力是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张力,而这其中关于文明的一切可能性,就是尤其出彩的彩虹。在情节发展间隙中,王安忆详细描述了老头那些逐渐湮灭又重新生发的思绪:冰碛层如何生成?流星暗示着瞬时还是永恒?文字何以成文字、意义又怎么被赋予意义?……这些碎片化的思考,恰恰在整体上形成了他一度被抽离文明,后又被重新教化的全过程。同时,在老头的经历中,哑子、二点、小先、鹏飞等人物先后出场,他们都是我们惯常意义上的“不健全人群”:哑口、智障、先天性心脏病、弱视和白化,而正是这些被社会遗忘的人、生活在时空夹缝中的人,拥有着不完全社会化的独特性。在他们身上,那一脉与自然之间的隐隐关联从未断绝。王安忆似乎并无意探究过度社会化的问题,这些既没有来历,也不知去处的人,是她笔下最大的善意。他们与我们、与这世上所有的人一同构成了人类社会的丰富性。
有人说,《匿名》是一部精神分析作品,但我认为,以精神分析来定义《匿名》,是没有读懂王安忆。她并非为了呈现一个人的内心,而是以这样一个普通的、失去身份和合法性的人,去承载人类文明生发和流变的过程。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这部容量巨大的小说,切切实实是王安忆对自己以往写作所发出的挑战。
对于许多形成自己写作路途的作家来说,沿着现有道路继续开掘,写乡村的继续写乡村,写情感的继续写情感,这既使作品在某一方向能够持续深入,又符合读者群体的期望。在许多人仍以为王安忆正沿着《长恨歌》的路途走时,她已经在写《天香》,而当人们开始接受《天香》的书写路径时,她又写了《匿名》。王安忆曾坦言,现有的小说形式已经无法满足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心。也许对她而言,《匿名》是一个起点,又或许早就不是起点,却是一种宣告:告诉世人她已经出发,正在路上。
PS 给四星不代表不喜欢,只是觉得依照王安忆老师的写作路径,匿名恐怕是个开端而已。留下的一星,给未来的期待,也许因为认知和各种已有印象的限制,这部作品还没有彻底放开手脚,但我觉得她带来的是小说边界的无限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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