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隐匿行迹，何可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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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吴情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对这一问题，诸多不同领域的思想者有着各自的见解。哲学家多半会采用逻辑推理，从某一先验观念或者现实经验出发，最终航行至结论的彼岸。社会学家大都围绕着资源和权力的获得与流通，从社会组织、社会结构、社会规范的建立等角度细细剖析，以实证精神宏观把握这一世界的面貌。然而，在文学家这里，情况有所不同，尤其是试图转型、敢于进行文学试验的文学家。文学多诉诸文学意象，自然、社会意象都有。其中，社会被牢牢打上人类活动的烙印，它由每一个体组成，而当每一个体被拆解、分析，我们便能从微观层面愈发接近这所谓的人类社会。
这样的文学家，王安忆堪为代表。王早年以中短篇小说著称于文坛，中年时多创作长篇小说，著有《69届初中生》、《纪实与虚构》、《长恨歌》、《桃之夭夭》、《启蒙时代》等优秀作品。王安忆虽在多个场合自称“严格的写实主义者”，却也不甘于躲藏在所谓的现实主义流派中，而是自觉地进行文体试验、思想探索和文化追问。2015年下半年，《收获》杂志分两期刊载她的新作《匿名》，便是王安忆“投实问虚”的又一明证。
说老实话，《匿名》尽管语言简洁流畅，但情节不甚突出，并不好读，王安忆自是有意为之。故事分上、下部。上部主要讲述：宝宝贸易物流有限公司总经理吴宝宝拿钱“跑路”，与他有生意往来的山里人因账款拖欠，决意铤而走险，以绑架的方式迫使吴宝宝就范。然而，山里人并没有见过吴宝宝，阴错阳差绑架了杨莹瑛的丈夫，“他”（这个人的名字自始至终未曾得到揭示）。而绑架犯与接头人交易之时，却因接头人怀疑“他”并非吴宝宝而终止交易。一方面，“他”被从城市带入原始的山村，体验静谧而又危机四伏的乡村生活。另一方面，家里人火急火燎地竭力找寻，直至放弃最后的希望，“向警署申报失踪人无下落，注销户籍，通告社保机构，冻结停发养老金”。下部的主要内容则是，“他”被弃置在山里，从手足无措慢慢走向熟能生巧，被人更换了名姓，被人发现并被送至养老院，以及最终被发现真实身份。
小说以“等他开始意识自己的处境，暗叫一声‘不好’，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挽回。”一句开篇，给整部小说笼罩上一层疑云，而绑架案这一核心情节的设置，颇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色彩。生活在都市里的“他”，耳濡目染的是都市的柴米油盐、生活节奏、人情关系和文化氛围。而突如其来的绑架案，却将他抛弃至森林密布的“落后”（这一词汇不带有个人偏见）乡村。从都市返归到乡村，从文明再回野蛮，“他”身上原先携带的“都市基因”全被逐一剥落。“他”既是他个人，也在广义上象征了所有人，替所有人完成了一次文明源头的探寻之旅。这次旅程的重要目的在于，我们，究竟从哪里来？另外，远离了城市家庭和城市生活的“他”，也可以理解成我们，究竟是谁呢？
面对这些问题，“他”原先并没有犹疑，后来却不甚肯定。“他”是上海一小家庭里的外公，生活简单幸福，自然不是拿钱“跑路”的总经理吴宝宝。但，“名”与“实”间的对应关系，并非牢不可破，或名副其实，或名不副实，多半约定俗成。“名”，似乎能够定义每一个体，却又不完全、不充分，无法涵盖个体的全部属性。这一矛盾在绑架犯与接头人间的质询一节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不能亲近每一个体的真实面貌，所谓的“名”，不外乎语言上的游戏，“是否”二字足以回答。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何尝不是如此？我们生活在一个个概念之中，从一个跳跃到另一个。可是，概念果真等同于实际？有多少人能够注意到生活真实的面貌？
绑架之前的“他”，是如你我一般大千世界里一凡夫俗子，并无太多可说之处。面对生活，理性而又乏味，平庸却也可爱，被多样冗杂的生活遮掩了内心真切的欲求。绑架后的“他”，心思敏锐奇绝，从细节琐碎处暗暗窥探生活，以简单扣问繁复。声音。直觉。情绪。意志。原先在理性克制下的感性慢慢苏醒、恢复生机。
小说上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方面，“他”对绑架前后的种种可能迹象进行地毯式搜索、回溯，以及对前途未明的担忧。另一方面，家人，主要是杨莹瑛和女儿多方打听、查找线索，在近乎海一般的人世、可能性和不确定性中走向沮丧、悲观、迷茫和绝望，直至完全放弃。下部自然完全围绕被弃置在深山里的“他”的命运：从努力采食养活自己，再到被人发现，安置在养老院中度过晚年，意外被人辨认出真实身份，以及即将来临的生活中的惊涛骇浪。在某种程度上，“他”是现代版的奥德赛，无所凭依地踏上了回家——家庭，文明社会——的艰难之旅。而等待他的，或许不是喜极而泣的妻子，而是繁琐的重新成为社会人的“正名”。故事至此戛然而止，每个读者都能根据个人生活经验继续书写。这自然是一份开放性文本。
小说《匿名》始终围绕着“隐匿”和“正名”进行绵密细致的文学叙事，主题却并不止于此。记忆。不确定性。真实。虚构。无一例外地被进行文学试验。一场个人先“隐匿”后“正名”的寻找自我的旅程，以一桩绑架案开始，外在的力量强制，而非主体自觉。现实人生的荒诞、可笑与戏谑莫过于此。幸运的是，“他”毕竟找回了自己，找到了来时的方向，相比之下，我们自己呢？只怕依旧迷失在繁华都市的喧哗与骚动之中，不能自拔。孰喜孰悲？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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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对这一问题，诸多不同领域的思想者有着各自的见解。哲学家多半会采用逻辑推理，从某一先验观念或者现实经验出发，最终航行至结论的彼岸。社会学家大都围绕着资源和权力的获得与流通，从社会组织、社会结构、社会规范的建立等角度细细剖析，以实证精神宏观把握这一世界的面貌。然而，在文学家这里，情况有所不同，尤其是试图转型、敢于进行文学试验的文学家。文学多诉诸文学意象，自然、社会意象都有。其中，社会被牢牢打上人类活动的烙印，它由每一个体组成，而当每一个体被拆解、分析，我们便能从微观层面愈发接近这所谓的人类社会。
这样的文学家，王安忆堪为代表。王早年以中短篇小说著称于文坛，中年时多创作长篇小说，著有《69届初中生》、《纪实与虚构》、《长恨歌》、《桃之夭夭》、《启蒙时代》等优秀作品。王安忆虽在多个场合自称“严格的写实主义者”，却也不甘于躲藏在所谓的现实主义流派中，而是自觉地进行文体试验、思想探索和文化追问。2015年下半年，《收获》杂志分两期刊载她的新作《匿名》，便是王安忆“投实问虚”的又一明证。
说老实话，《匿名》尽管语言简洁流畅，但情节不甚突出，并不好读，王安忆自是有意为之。故事分上、下部。上部主要讲述：宝宝贸易物流有限公司总经理吴宝宝拿钱“跑路”，与他有生意往来的山里人因账款拖欠，决意铤而走险，以绑架的方式迫使吴宝宝就范。然而，山里人并没有见过吴宝宝，阴错阳差绑架了杨莹瑛的丈夫，“他”（这个人的名字自始至终未曾得到揭示）。而绑架犯与接头人交易之时，却因接头人怀疑“他”并非吴宝宝而终止交易。一方面，“他”被从城市带入原始的山村，体验静谧而又危机四伏的乡村生活。另一方面，家里人火急火燎地竭力找寻，直至放弃最后的希望，“向警署申报失踪人无下落，注销户籍，通告社保机构，冻结停发养老金”。下部的主要内容则是，“他”被弃置在山里，从手足无措慢慢走向熟能生巧，被人更换了名姓，被人发现并被送至养老院，以及最终被发现真实身份。
小说以“等他开始意识自己的处境，暗叫一声‘不好’，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挽回。”一句开篇，给整部小说笼罩上一层疑云，而绑架案这一核心情节的设置，颇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色彩。生活在都市里的“他”，耳濡目染的是都市的柴米油盐、生活节奏、人情关系和文化氛围。而突如其来的绑架案，却将他抛弃至森林密布的“落后”（这一词汇不带有个人偏见）乡村。从都市返归到乡村，从文明再回野蛮，“他”身上原先携带的“都市基因”全被逐一剥落。“他”既是他个人，也在广义上象征了所有人，替所有人完成了一次文明源头的探寻之旅。这次旅程的重要目的在于，我们，究竟从哪里来？另外，远离了城市家庭和城市生活的“他”，也可以理解成我们，究竟是谁呢？
面对这些问题，“他”原先并没有犹疑，后来却不甚肯定。“他”是上海一小家庭里的外公，生活简单幸福，自然不是拿钱“跑路”的总经理吴宝宝。但，“名”与“实”间的对应关系，并非牢不可破，或名副其实，或名不副实，多半约定俗成。“名”，似乎能够定义每一个体，却又不完全、不充分，无法涵盖个体的全部属性。这一矛盾在绑架犯与接头人间的质询一节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不能亲近每一个体的真实面貌，所谓的“名”，不外乎语言上的游戏，“是否”二字足以回答。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何尝不是如此？我们生活在一个个概念之中，从一个跳跃到另一个。可是，概念果真等同于实际？有多少人能够注意到生活真实的面貌？
绑架之前的“他”，是如你我一般大千世界里一凡夫俗子，并无太多可说之处。面对生活，理性而又乏味，平庸却也可爱，被多样冗杂的生活遮掩了内心真切的欲求。绑架后的“他”，心思敏锐奇绝，从细节琐碎处暗暗窥探生活，以简单扣问繁复。声音。直觉。情绪。意志。原先在理性克制下的感性慢慢苏醒、恢复生机。
小说上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方面，“他”对绑架前后的种种可能迹象进行地毯式搜索、回溯，以及对前途未明的担忧。另一方面，家人，主要是杨莹瑛和女儿多方打听、查找线索，在近乎海一般的人世、可能性和不确定性中走向沮丧、悲观、迷茫和绝望，直至完全放弃。下部自然完全围绕被弃置在深山里的“他”的命运：从努力采食养活自己，再到被人发现，安置在养老院中度过晚年，意外被人辨认出真实身份，以及即将来临的生活中的惊涛骇浪。在某种程度上，“他”是现代版的奥德赛，无所凭依地踏上了回家——家庭，文明社会——的艰难之旅。而等待他的，或许不是喜极而泣的妻子，而是繁琐的重新成为社会人的“正名”。故事至此戛然而止，每个读者都能根据个人生活经验继续书写。这自然是一份开放性文本。
小说《匿名》始终围绕着“隐匿”和“正名”进行绵密细致的文学叙事，主题却并不止于此。记忆。不确定性。真实。虚构。无一例外地被进行文学试验。一场个人先“隐匿”后“正名”的寻找自我的旅程，以一桩绑架案开始，外在的力量强制，而非主体自觉。现实人生的荒诞、可笑与戏谑莫过于此。幸运的是，“他”毕竟找回了自己，找到了来时的方向，相比之下，我们自己呢？只怕依旧迷失在繁华都市的喧哗与骚动之中，不能自拔。孰喜孰悲？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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