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种意义,不仅仅是存在 ——张枣逝世六年祭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奥登《悼念叶芝》
对张枣的了解,很多人都是从《镜中》开始的。成名作是那么美好的东西,甚至美好到足以掩盖一个诗人一生中的其他创作,戴望舒就恨于走不出“雨巷诗人”的阴影,一提起张枣,他便也与《镜中》等价。
我们并不会否定《镜中》,因为这首作品至今仍是张枣天才诗情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只要一提到张枣,这首作品就会成为满天飞的唯一例证,所以今天我们并不会过多地谈论它。(当然在今后合适的机会,我也会再次写到这首作品。)
目前我们能够看到的张枣的诗集,是《春秋来信》和《张枣的诗》,这两本书在市面上已经断货(孔夫子网也许还有),但是应该还有散落在各处的张枣诗歌未被发现。
除了“诗人”张枣这一身份之外,“文学批评者”张枣,“译者”张枣,这些新的面孔也逐渐浮出水面。
说张枣是文学批评者,是因为《张枣随笔选》的分量。我们可以在里面看到张枣对诗歌创作方法论的独立观点,对其他诗人创作的评价,以及对于新诗源头的大胆溯源。散文集中,张枣一反当代诗人对鲁迅的那种“暧昧”的反对态度,非常旗帜鲜明地褒扬鲁迅对现代性理念的践行和创作,认为是鲁迅的《野草》(而不是胡适的《尝试集》)开创了中国现代诗的创作之路。
对此,我的想法是,胡适的功绩主要在形式的革新,没有这个开始,恐怕很难有后续的自由创作的理念。但是正如张枣所言,《野草》的现代性,才是从思想上更加持久地推动中国新诗现代化的力量源泉。在当今社会,《野草》的价值恐怕只有专门的鲁迅研究者才会重视,新诗研究者们并没有投入足够的关注。学问研究的割裂,门户之见,人性的偏狭,故意回避自己所受到的影响来源的小心思,都是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在这一点上,张枣有着非常健康和明朗的表态。
其实张枣对鲁迅的褒扬,并不仅仅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致敬,如果我们把时间轴拉得远一些,会发现鲁迅早期有一篇题为《摩罗诗力说》的长文,系统梳理了求自由,爱生命的摩罗诗人们的生平和创作,那可不是偶尔为之的友情出演,而是积聚自己生命热力的倾心大作。如果我们把时间轴拉得更远一点,关于现当代文学的源头,按照复旦大学中文系李振声老师的观点,恐怕也并不仅仅停留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而是要上溯到章太炎先生。
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其实是把人片面化了,只有像张枣这样跨过传统与现代的文化断层(他写过古体诗,有家学,现代诗中也从不回避传统诗歌对他的影响),跨过中西文化交流的障碍(他的外语非常好,精通英语、德语),才能够得出这样不同于其他人的有建树的观点。
此外,说张枣是翻译者,可能是张枣最不愿意接受的。因为他认为诗歌是不能翻译,最美的东西都在翻译的过程中丧失了。但是我们依旧认为,翻译是非常重要的事,因为翻译是一种推荐,是一种介绍,是一种普及,特别是一位具有谦虚精神,时时在翻译中如履薄冰的诗人,他是完全值得信赖的。(那些时时刻刻忍不住要通过翻译别人的作品来展现自己“才华”的人,并不在我的讨论范围之中。)
张枣在这方面的成就,主要表现在他曾经和陈东飙一起翻译过史蒂文斯的《最高虚构笔记》,这次最新出版的的《张枣译诗》里,基本收录了张枣在该书中的主要翻译工作。除此之外,保罗·策兰,马克斯·特兰德,西莫·思希尼,乔治·特拉科尔,勒内·夏尔……孤陋寡闻的我本来并不知道的这些诗人,就在阅读的过程中,将渐渐被我所认识和了解。张枣在中央民族大学给研究生上课,讲艾略特,讲叶芝,结合着原文,一句一句地告诉你诗歌有多么美,这本身就是活生生的翻译活动。(但是张枣的诗歌创作,只留给汉语。)
张枣给《最高虚构笔记》写的序,至今惊艳着我。序的名字叫做《世界是一种力量,不仅仅是存在》。张枣在文中说:
史蒂文斯坚称想象力是对诸神影遁后之空白的唯一弥补,是人类遭遇世界时的唯一可能的安慰,“上帝即想象力”(《徐缓篇》)。当想象力作用于现实(reality),现实便从其单纯的事实显像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猛虎,可以杀人”,成为“狮子,从天空跑下来饮水”,成为鲜活的动力,成为我们的紫气缭绕的气候。
(《徐缓篇》)也说:“世界的迷人之处正是世界本事。”(我一直以为这里的“本事”应该是“本身”的排印错误)
与此观点相应的是,张枣主张深入作品本身说话,而不是借助过多的外围资料去掩盖作品本身的光芒。这样的观点,就是最鲜明的文本论,何尝不是对那些沉迷于他人评价,完全不与作品对话者的辛辣嘲讽呢?
我在这里刻意使用“者”字,而非“家”字来称呼张枣,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傲慢,恰恰相反,这个世界里的“家”太多了,贬值得一塌糊涂。而“诗人”、“评论者”、“翻译者”的张枣,是最本色和真璞的。
张枣曾有一篇文章叫做《自己的官方》,我想,这应该是所有创作者的态度。从来不想着俗烂大众化的出名出位,而是爱惜自己的羽毛,书写自己心灵的声音,这才能保证所有的文字都具有触动心灵的力量,以至于随手选一段都能引人深思。在诗人和他的学生颜炼军的一场访谈中,张枣这样说:
我对这个时代最大的感受就是丢失。虽然我们获得了机器、速度等,但我们丢失了宇宙,丢失了与大地的触摸。最重要的是丢失了一种表情。我觉得我们人类就像奔跑而不知道怎么停下来的动物。所以对我来说,梦想一种复得,是我诗歌中的隐蔽动机,我追求浪费和缓慢,其他一切都不令我激动,都是悲哀。
但是说着这样的话的诗人,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叫“张灯”,“张彩”,那么热闹;他的诗歌理论的核心概念是一个“甜”字,圆润美好。他也许生活能力并不太强(这也可能是造成他婚姻生活坎坷的原因之一),但是在诗歌创作方面,他是毫无疑问拥有赤子之心的天才!
到了3月8日,也许又是一年一度转贴《镜中》的时候了,但是我不知道在一个连妇女节都会被消费成“女生节”、“女神节”甚至“女王节”的日子里,还会有多少人真正记得张枣?所以,若是有《镜中》刷屏,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是我今天又是如此刻意地回避了张枣的诗,因为我的目的是想为大家展示一个更加全面和完整的张枣。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成功,但是我至少努力过了,而且对于我来说,张枣的话题,今天才刚刚开始。
而且,不能免俗的,我今天还是会以张枣的一首诗歌来结束。此诗系首都师范大学博士生赵飞先生发现后告知颜炼军,刊于1988年《星星》第12期,经颜炼军与柏桦先生的回忆和确认,确为张枣作品无疑。看完了,你便明白我的用意。
昨夜星辰
张枣
对于那些认为我要离开的人
离别宛若一阵吮嗅过的香味
青山未改,秋水天光一色
我会在一个众人交口认定的黎明
离开这里,我崇尚过寂寞
身披命服却从来两袖清风
对于那些瞧不起间谍的人
我乃是掠过某桥梁的名字
去毁灭自身,同时又祸及另一城池
有谁知道最美的语言是机密?
有谁知道最美的道路在脚下?
我只可能是这样一个人,一边
名垂青史,一边热爱镜子
出发的时候让一切原封不动
对于那些认为要离开的人
我就是昨夜星辰,再不想见他们
本文3月8日首发于微信号“童人语(kidulttalk)”,如需转载,请先联系,并注明出处,谢谢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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