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迪欧的理想国
文 | 嵇心
『苏格拉底的回归和升级』
那些年代久远的大师们，注定会挣脱历史的尘封，破土而出。柏拉图（苏格拉底）作为开启西方思想的关键人物，始终如幽灵般萦绕哲学界，他总在“永恒回归”，不断重返人间。他的归来，绝非循规蹈矩地复活，而是再生转世。 《理想国》是柏拉图极具雄心之作，通过反复重读，后人由此聆听苏格拉底满怀激情与智慧的声音。但全套照搬一个文本，在当下将于事无补。我们更应升级它，并将其投入当代论争的漩涡中。同柏拉图一样，身为思想家，巴迪欧必须直面自身时代的危机。他以惊人的才华和勇气，毫不犹豫地承担升级《理想国》的重任，在珍贵的晚年耗时六载完成。于是，我们有幸读到一部“面目全非”又似曾相识的书，并见识藏身在经典背后的伟大变节者和篡改者。
尽管《柏拉图的理想国》的概念和论辩结构看似因袭柏拉图，只是巴迪欧恰当地进行了当代化，但他的工作，从未满足于仅仅做“柏拉图学说的一系列注脚”。巴迪欧更多的是借《理想国》为底本排演自己的哲学戏剧。他重新布置，翻转，搅拌，切割《理想国》的意识形态，进行了一次激动人心的理论革命。
倘若我们仍然需要“理想国”，是在何种意义上需要？巴迪欧做了一次实验，以窥探柏拉图的话语边界:用现时代的困境，拷问苏格拉底，撬开他的嘴，逼迫他吐露答案。
在城邦衰微的年代，苏格拉底大声辩驳，质疑当时的雅典政治。而在资本主义绑架世界，政治被腐蚀的今天，巴迪欧激活身上的哲学能力，借苏格拉底之口嘲讽针砭时代之弊病，去勾勒描绘未来政治路线图。
『正义的僭越』
《哲学家和他的穷人们》是另一部和《理想国》紧密相关的书。巴迪欧的师弟朗西埃在书的开篇，引用了鞋匠德克·朗布琅兹和哲人笛卡尔交往的故事。朗布琅兹虽说是鞋匠，却沉迷于数学。他渴望和笛卡尔探讨问题，于是登门拜访，但接连两次被笛卡尔的门房轰出门外，认为他是个骗子，不配和大师交流。直到第三次，他终于和笛卡尔见上一面。
朗布琅兹的学识，令笛卡尔大为惊叹。从此，笛卡尔待他如府上贵宾，常常在许多贵族面前和他热烈交谈。朗布琅兹后来成为天文学家。
这是个有关知识和等级的故事。也许结局皆大欢喜，但门房的偏见却其来有自，且根深蒂固。这些观念如今仍铭刻在某些人的心里。
朗布琅兹是柏拉图理想国的秩序冒犯者:一个卑贱的鞋匠竟然想从事智者的高贵活动。这是“不正义”的。
《理想国》的核心是正义问题，包括人和城邦的正义是什么，以及如何实现它。苏格拉底说:“必须每个人在国家里执行一种最适合他天赋的职务”。国家的正义就是人人各司其职，不得越界。也就是说，鞋匠只应老老实实做他的鞋，去思考数学是不应该也不正当的，更何况治国理政！而治国理政属于哲学家的事务和天职，国家的正义要实现，必须由哲学家来统治主宰。哲学家的智慧可以抵御金钱和权力的腐蚀，让国家富强，抵制难以遏制的衰落。苏格拉底援引赫西俄德，将人的灵魂分成金银铜铁四种。哲学家的灵魂无疑是黄金制成，而鞋匠不过是铁，易生锈，这是上天已经注定的。希腊社会之所以乱套和不义，就是由于哲学家没有登上宝座，他们至多在外围参政议政。苏格拉底认为这远远不够，哲学家必须获得君主一样的权力，或君主应成为货真价实的哲学家。
在这一点上，巴迪欧根本性地翻转了苏格拉底的观点，柏拉图的意识形态帝国也瞬间土崩瓦解。
巴迪欧赋予苏格拉底的勋阀政治，寡头政治，民主政治，僭主政治新的当代内容。但无一例外，它们难逃资本主义的魔爪，无法避免堕落。巴迪欧早就断言，当代是资本主义的全面复辟时期，是资本主义反攻倒算的时期。而随着撒切尔-里根新自由主义的推行，世界极速坠入深渊。市场成为唯一的有力仲裁者，让人数众多的弱势群体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而令强者永远强大而骄傲，沾沾自喜地以成功人士自居，百般嫌弃穷人不够勤奋。新自由主义背后隐藏的逻辑正是诡辩家色拉叙马霍斯所谓的“正义是强者的利益。”而在这四种政治形式下的主体也是病态的。巴迪欧让自由主义者侧目的是，他和苏格拉底一样，敌视民主政治。需注意的是，巴迪欧仇视的是代议制民主政治，认为它是当代的色情景观，必须戳破它制造的幻觉。巴迪欧认定只有第五政治——共产主义政治才能拯救当代社会。
巴迪欧设想的共产主义政治，是由哲学家集体统治。但他颠覆了苏格拉底的等级观，他不认同只有一个哲人王或一群哲学家做统治阶层。他主张每个个体都有哲学家天性，人人都应该去成为哲学家。个体应当成为主体，而一切主体都可以参与真理的建构，也都应当参与共产主义政治。教育的职责应该培养共产主义政治主体，这些主体是马克思所说的“全能劳动者”，所有人都必须行使国家中的生产、防御、管理职能，而且得轮流着来做。于是，按巴迪欧的设计，鞋匠朗布琅兹不仅应该鼓励他学习数学和天文学，还应让他去管理国家，而笛卡尔除了埋头哲学，也应去做鞋匠，当卫士。总而言之，共产主义政治的实现需要主体的哲学和政治能力集于一身。
巴迪欧自述此书“始终接近又彻底偏离原文本”，正如书画大师董其昌之言“妙在能合，神在能离”。苏格拉底是一只“时刻叮咬城邦政治的牛虻”，他不会放弃对任何时代发问。在贫富鸿沟无限扩大，阶层固化的当下，巴迪欧笔下呈现的是一个经过马克思主义洗礼的苏格拉底。他借苏格拉底之口，去述说自己的信念：唯有共产主义政治才是根除社会痼疾的良药。只不过我们必须保持共产主义假设的开放性，甚至发明一种新的共产主义。在这个大多数人，包括不少左派人士，“明智”地顺应潮流，纷纷将共产主义理想当做乌托邦幻梦轻易打发掉的年头，巴迪欧在他们眼中就是与风车大战的堂吉诃德。巴迪欧究竟是智者，还是顽固不化的落伍者，历史会给出答案。人类已被囚禁在消费狂欢的迷宫里，资本的米诺陶正张开大口吞噬我们的生活，对我而言，巴迪欧的共产主义或许就是阿里阿德涅之线。
《柏拉图的理想国》是本不合时宜之书，是未来之书。只要这个世界还有血腥和苦难，只要我们不放弃对未来的筹划，它将一直等待我们阅读。因为我们翻开的是共产主义理想国的篇章。
作者嵇心，中央美术学院艺术理论在读博士。
『苏格拉底的回归和升级』
那些年代久远的大师们，注定会挣脱历史的尘封，破土而出。柏拉图（苏格拉底）作为开启西方思想的关键人物，始终如幽灵般萦绕哲学界，他总在“永恒回归”，不断重返人间。他的归来，绝非循规蹈矩地复活，而是再生转世。 《理想国》是柏拉图极具雄心之作，通过反复重读，后人由此聆听苏格拉底满怀激情与智慧的声音。但全套照搬一个文本，在当下将于事无补。我们更应升级它，并将其投入当代论争的漩涡中。同柏拉图一样，身为思想家，巴迪欧必须直面自身时代的危机。他以惊人的才华和勇气，毫不犹豫地承担升级《理想国》的重任，在珍贵的晚年耗时六载完成。于是，我们有幸读到一部“面目全非”又似曾相识的书，并见识藏身在经典背后的伟大变节者和篡改者。
尽管《柏拉图的理想国》的概念和论辩结构看似因袭柏拉图，只是巴迪欧恰当地进行了当代化，但他的工作，从未满足于仅仅做“柏拉图学说的一系列注脚”。巴迪欧更多的是借《理想国》为底本排演自己的哲学戏剧。他重新布置，翻转，搅拌，切割《理想国》的意识形态，进行了一次激动人心的理论革命。
倘若我们仍然需要“理想国”，是在何种意义上需要？巴迪欧做了一次实验，以窥探柏拉图的话语边界:用现时代的困境，拷问苏格拉底，撬开他的嘴，逼迫他吐露答案。
在城邦衰微的年代，苏格拉底大声辩驳，质疑当时的雅典政治。而在资本主义绑架世界，政治被腐蚀的今天，巴迪欧激活身上的哲学能力，借苏格拉底之口嘲讽针砭时代之弊病，去勾勒描绘未来政治路线图。
『正义的僭越』
《哲学家和他的穷人们》是另一部和《理想国》紧密相关的书。巴迪欧的师弟朗西埃在书的开篇，引用了鞋匠德克·朗布琅兹和哲人笛卡尔交往的故事。朗布琅兹虽说是鞋匠，却沉迷于数学。他渴望和笛卡尔探讨问题，于是登门拜访，但接连两次被笛卡尔的门房轰出门外，认为他是个骗子，不配和大师交流。直到第三次，他终于和笛卡尔见上一面。
朗布琅兹的学识，令笛卡尔大为惊叹。从此，笛卡尔待他如府上贵宾，常常在许多贵族面前和他热烈交谈。朗布琅兹后来成为天文学家。
这是个有关知识和等级的故事。也许结局皆大欢喜，但门房的偏见却其来有自，且根深蒂固。这些观念如今仍铭刻在某些人的心里。
朗布琅兹是柏拉图理想国的秩序冒犯者:一个卑贱的鞋匠竟然想从事智者的高贵活动。这是“不正义”的。
《理想国》的核心是正义问题，包括人和城邦的正义是什么，以及如何实现它。苏格拉底说:“必须每个人在国家里执行一种最适合他天赋的职务”。国家的正义就是人人各司其职，不得越界。也就是说，鞋匠只应老老实实做他的鞋，去思考数学是不应该也不正当的，更何况治国理政！而治国理政属于哲学家的事务和天职，国家的正义要实现，必须由哲学家来统治主宰。哲学家的智慧可以抵御金钱和权力的腐蚀，让国家富强，抵制难以遏制的衰落。苏格拉底援引赫西俄德，将人的灵魂分成金银铜铁四种。哲学家的灵魂无疑是黄金制成，而鞋匠不过是铁，易生锈，这是上天已经注定的。希腊社会之所以乱套和不义，就是由于哲学家没有登上宝座，他们至多在外围参政议政。苏格拉底认为这远远不够，哲学家必须获得君主一样的权力，或君主应成为货真价实的哲学家。
在这一点上，巴迪欧根本性地翻转了苏格拉底的观点，柏拉图的意识形态帝国也瞬间土崩瓦解。
巴迪欧赋予苏格拉底的勋阀政治，寡头政治，民主政治，僭主政治新的当代内容。但无一例外，它们难逃资本主义的魔爪，无法避免堕落。巴迪欧早就断言，当代是资本主义的全面复辟时期，是资本主义反攻倒算的时期。而随着撒切尔-里根新自由主义的推行，世界极速坠入深渊。市场成为唯一的有力仲裁者，让人数众多的弱势群体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而令强者永远强大而骄傲，沾沾自喜地以成功人士自居，百般嫌弃穷人不够勤奋。新自由主义背后隐藏的逻辑正是诡辩家色拉叙马霍斯所谓的“正义是强者的利益。”而在这四种政治形式下的主体也是病态的。巴迪欧让自由主义者侧目的是，他和苏格拉底一样，敌视民主政治。需注意的是，巴迪欧仇视的是代议制民主政治，认为它是当代的色情景观，必须戳破它制造的幻觉。巴迪欧认定只有第五政治——共产主义政治才能拯救当代社会。
巴迪欧设想的共产主义政治，是由哲学家集体统治。但他颠覆了苏格拉底的等级观，他不认同只有一个哲人王或一群哲学家做统治阶层。他主张每个个体都有哲学家天性，人人都应该去成为哲学家。个体应当成为主体，而一切主体都可以参与真理的建构，也都应当参与共产主义政治。教育的职责应该培养共产主义政治主体，这些主体是马克思所说的“全能劳动者”，所有人都必须行使国家中的生产、防御、管理职能，而且得轮流着来做。于是，按巴迪欧的设计，鞋匠朗布琅兹不仅应该鼓励他学习数学和天文学，还应让他去管理国家，而笛卡尔除了埋头哲学，也应去做鞋匠，当卫士。总而言之，共产主义政治的实现需要主体的哲学和政治能力集于一身。
巴迪欧自述此书“始终接近又彻底偏离原文本”，正如书画大师董其昌之言“妙在能合，神在能离”。苏格拉底是一只“时刻叮咬城邦政治的牛虻”，他不会放弃对任何时代发问。在贫富鸿沟无限扩大，阶层固化的当下，巴迪欧笔下呈现的是一个经过马克思主义洗礼的苏格拉底。他借苏格拉底之口，去述说自己的信念：唯有共产主义政治才是根除社会痼疾的良药。只不过我们必须保持共产主义假设的开放性，甚至发明一种新的共产主义。在这个大多数人，包括不少左派人士，“明智”地顺应潮流，纷纷将共产主义理想当做乌托邦幻梦轻易打发掉的年头，巴迪欧在他们眼中就是与风车大战的堂吉诃德。巴迪欧究竟是智者，还是顽固不化的落伍者，历史会给出答案。人类已被囚禁在消费狂欢的迷宫里，资本的米诺陶正张开大口吞噬我们的生活，对我而言，巴迪欧的共产主义或许就是阿里阿德涅之线。
《柏拉图的理想国》是本不合时宜之书，是未来之书。只要这个世界还有血腥和苦难，只要我们不放弃对未来的筹划，它将一直等待我们阅读。因为我们翻开的是共产主义理想国的篇章。
作者嵇心，中央美术学院艺术理论在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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