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economy与布劳岱的时空观

       第三卷的第一章，Divisions of Space and Time in Europe，标题就表明时空的观点是关键。而且，布劳岱尔的时间与空间都是历史性的，它们必须放置到15~18世纪欧洲的历史脉络中，而不是某种脱离历史本身的普遍性的规律或模式。

       这一章的核心是world-economy的概念，布劳岱尔对它的界定是：“an economically autonomous section of the planet able to provide for most of its own need，a section to which its internal links and exchanges give a certain organic unity”。它是基于区域内部的经济联结、交换网络形成的一个经济整体，比如16世纪的地中海地区便是一个world-economy，它跨越不同的政治疆界和文明的疆界，区域内同时包含希腊文明、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一个可能不那么恰当的联想，现代跨国公司的市场划分，比如亚太区、北美区、欧洲区等，某种程度上很类似于world-economies的概念。虽然资本家们大概没有读过布劳岱尔，但视野中一定有这样的版图；再比如当这些企业将亚太区总部从新加坡、日本迁移到上海，或将大中华区从亚太区中独立出来，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原来的world-economy内部版图的变动和中心的移转。）

       布劳岱尔写到，“the economy，all-invading，mingling together currencies and commodities，tended to promote unity of a kind in a world where everything else seemed to be conspiring to create clearly-distinguished blocs”。这句话与我们常常看到的社会学的批判论述──比如资本主义令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全球化夷平了民族国家、地方文化的差异性──有点不一样的态度，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种unity的形成也跨越了隔阂，实现了文明的融合，不也正如支流汇入长河，更为壮大，也推动既有的结构性界限（structural limits）吗？

       回到world-economy的概念，首先它要基于一定的地理空间，有自己的边界（boundary）；其次，它必然有一个中心；最后，world-economy不是平铺展开的，而是包含着支配、从属的不平等关系（a hierarchy of zones）。下面就我认为的重点做一下整理：

       （1）不同层级的经济活动，它的边界不同，比如围绕local market可能就是有限的村庄集镇，regional market的边界更宽一些，而world-economy基本上是一个围绕着上层经济活动展开的空间范围。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只考察欧洲日常的经济交换，是不必动用“world-economy”这样的更高级概念的。world-economy的地理边界早期基本是受地理条件的限制，boundary本身就是一种structural limits，比如高山、沙漠、海洋、森林等。world-economy的边界代表着当时的经济活动所能达到的某种极限。即便当它跨过原有的自然边界还要有能力继续控制和维持，这需要巨大的投入和能力。

       （2）在world-economy内部，必然存在一个中心（且历史地来看，一段时期只有一个中心）。但并非由这个中心“创造”了该地区的经济活动。事实上，早在它崛起之前，该地区原先的地方性市场、区域性市场已经存在，中心毋宁只是“bring them together，reorganize to suit her interest，integrate into her own economy”。所以我们更能够理解布劳岱尔的文明与资本主义三册书为什么是这样的顺序，如果没有一定的人口基础，物质生活水平，经济交换活动，威尼斯、阿姆斯特丹或伦敦的兴起便只是空中楼阁。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布劳岱尔提出不同的中心有不同的力量作为基础。比如威尼斯的繁荣主要基于商业，热那亚的崛起基于banking supremacy，到阿姆斯特丹和伦敦则掌握了全面的经济控制手段。同时它们的政治权力基础也不同，威尼斯是一个强大而独立的城邦国家，安特卫普则基本不掌握政治权力，热那亚的领土极少，因而放弃政治独立全力追求金钱的支配，伦敦则结合了nation state的力量。

       （3）world-economy的版图不是水平铺展开的，它是一个层级体系，由中心、半边陲和边陲构成，a chain of subordinations。它与华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具有相似性。但布劳岱尔更为强调的是，world-economy是历史性地形成的，远远早于16世纪。早在中世纪，欧洲就有某种形式的international coordination，而欧洲的world-economy早在十一世纪就开始酝酿。世界其他文明地区也早就存在不同的world-economy。所以说，world-economy不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结果，而是它生长的环境之一，资本主义的发展也要依赖于原先的这种不平等体系，从中汲取资源，集中力量（hierarchy在先，capitalism是late comer）。所以关键在于资本主义的entry point，以及它所占领的战略制高点在哪里。此外，既然把时间线拉得更早，那么world-economy内部的不平等也就不是中心剥削边陲，边陲受中心支配这样单纯由权力造成的结果，中心和广大边缘地区的地理、人口、气候、物产差异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原有的结构。换言之，它的不平等深植于结构本身。

       （4）world-economy不是静止的版图，它的外部疆域会有变动，内部的中心会有移转，从而导致整个关系格局的变化。就像上次课老师所说的，不同的时间点有不同的中心，要把时间轴放进来。所谓的cycle、conjuncture、secular trend就是在空间的基础上看时间。布劳岱尔用的比喻很精妙，经济的波动就像物理学的简谐振动，它在一个共鸣的区域内传播（fluctuation across a spatial sounding-board）。一方面，这些波动都受一个外来的力量的影响（external impact），另一方面也要关注它发生的context，比如world-economy就是一个vibrating surface。

       （5）经济史从来不是孤立的，如果按照set of sets的观点来看，它处在与社会中其他sets彼此交织的影响下，这正是年鉴学派的整体史观（total history）。正如布劳岱尔所言“the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world is the entire history of the world，but seen from a certain vantage-point——that of the economy”。这在第二小节“the world-economy：an order among other orders”有详细的阐释。从政治、社会、文化的角度来看，它们也都有各自的历史，各自的层级版图，也有中心与边缘，支配与从属，也有在时间轴上的权力格局的变动。文化、政治的版图时而与world-economy携手并进（比如18世纪，bills of exchange仍只在基督教文明内部传播，不会到达莫斯科、远东和伊斯兰地区），但在内部却有很大的差异，比如13~15世纪，欧洲的文化中心既不是威尼斯，也不是热那亚，而是佛罗伦斯；18世纪，伦敦是world-economy的中心，但意大利和法兰西才代表真正显赫的文化。但布劳岱尔也补充了一句话，“with modern times，the primacy of economics became more and more overwhelming: It directed, disturbed and influenced the other orders”。我挺好奇经济的支配力及各个order的结构的趋同性，是从何时开始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