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葬礼与复活
讨论记忆和历史、记忆和个人之间关系的文本总是令我着迷。 《巨人》这本小说在情节的发展上并非收敛,而是发散的。但我发现这种发散并没有令人不快,也不会使人产生质疑,以为作者在写到一半时自己分了心。在经过短暂的屠龙过后,意外聚在一起的人又立刻四散,奔向各自的命运。正是因为作者冷静、毫不质疑的叙事,我才能容忍自己暂时放下对Axl和Beatrice寻子之路的考量,和他们一同将注意力转移到眼下的情况上来。通过文本,作者也释放出遗忘的迷雾,温柔地挑战着读者对文本下一页的期望,又不至于使人紧皱眉头,感到一切都出乎预料。这种手法本身何其危险,但在此却被石黑一雄运用得恰到好处。 小说开头时,Axl和Beatrice决心离开村子追寻失散儿子的踪迹,却在全书最后站在龙穴前,企图完成普通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像许多史诗一样,这个故事本身没有脱离“unexpected journey(意外旅程)”的模式,而对于这类故事里惯有的铺垫作者也毫不吝啬。在诡谲的风景,逃亡,动乱,苦修,令人毫无头绪的先知,以及命运在无意中紧紧连在一起人身上,石黑一雄均分配了笔墨。有意思的是,在我眼中Axl和Beatrice的行动与言语正表现出男女性别之间本质的差异,以及异性间互相的补充和吸引,而并非如Goodreads上一则评论所说,只是两个扁平而苍白的影子。Beatrice代表着家庭,不确定性,与母亲的角色。如《弄臣》中所唱,“女人善变”——她曾经背叛丈夫,同情的对象也似乎在不断改变。而Axl则通过他人之口,逐渐担负起代表力量和责任的男性角色:与Beatrice不同,他很少向后回顾,对旅行的目标认识得更清楚。他敢于当面对质伟大的亚瑟王,并且抱着一种“过去的都过去了”的态度,坦然接受儿子已死的事实。由于Axl和Beatrice同时存在,才构成了史诗中人性的基础。他们是石黑一雄版的亚当-夏娃,宙斯-赫拉,女娲-伏羲。他们彼此的缺口咬合起来,正好形成一个完整的圆。 同样,和所有史诗一样,小说中反叛者,智者,骑士等角色只能一一对应。这样一来,冲突和交互显得单纯甚至幼稚,却也是史诗力量的来源。如卡尔维诺所说,考虑《伊利亚特》和许多其他神话,它们在不断被人重复中褪去了繁复的部分,仅剩下了核心。我倒不认为Goodreads的评论说错,同样面对史诗类的故事,一个读者既可以在《权利的游戏》里享受波折的情节和人性之复杂,也可以在这本小说里观察文本原始的结构和人物。而在《巨人》的文本中,重要的是我们可以观察记忆与个体之间复杂的联系。 小说中,代表过去的巨人已被埋葬,而石黑一雄的文本则像是建立在这片洼地上的一座巨大迷宫。 在作者不断的暗示下,当虚弱不堪的Beatrice坐上渡船时,读者不需要费很多功夫就能联想到这个意象的所指,只不过渡过冥河的筹码变成了一段由人们分享的记忆。卡尔维诺曾说,他希望通过首尾相连、但永不讲完的文本来规避必须直面的死亡。但在《巨人》的故事中,作者却反而行之,将整块不列颠大陆上用来编织迷宫的素材都剥夺殆尽了。巨龙呼出的迷雾蒙蔽人们的双眼,剥夺他们的身份和记忆,让他们毫无故事可讲或交换。更何况,由于这种瘟疫般的遗忘症,每一天人们的经历都是独立而毫无连续性的。对他们而言,每一个清晨都是崭新的,但这种崭新并非是既有过去上的延伸,而是一遍一遍地重洗磁带。直到不得不面对阴阳两隔的恐惧,人们才发现过去的几十年转瞬即逝般,仿佛自己根本没有真正生活过一般。而读者也因为缺乏对这些角色的了解而很难对任何人产生感同身受的感觉。 Beatrice是所有人中最早意识到缺失记忆的可怕后果的。在小说开始不久,她拼命挣扎,企图从区长手上抢回一根蜡烛,为的是能在日落后,从睡意的边缘挖掘出更多可以用来抵挡死亡的材料;她照料被众人抛弃的Edwin,不仅仅是出于对亡子的悼念,更像是在企图找出一种能将自己与乌合之众区分开来的方式。旅程越接近终点,她所喃喃自语的内容也越加偏执难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小说的后半段,Beatrice也变成为了一名先知。和她的同伴一样,Beatrice深知记忆与一个人身份之间无可替代的关系——记忆既是身份,是我们存在过的唯一可靠证明。但她却在整个缺乏文本的不列颠土地上找不到描述这种关系的语言,因此只能胡言乱语,并将描述转为行动:屠龙。而石黑一雄则以笔代剑,通过将本应凶恶狡诈的巨龙描写成虚弱,干瘪,“更像一只蜥蜴”,以万能创作者的身份帮助笔下的主角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变成了可能。而取回记忆也赋予了Axl和Beatrice在死亡面前保持平静、高贵的能力。在全篇超然的叙事中,也许石黑一雄唯一没有掩饰的便是对于笔下主角的同情,以及对于记忆和个体之间的紧密关系的肯定。 Beatrice和Axl作为石黑一雄的主角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所追求的正是作者予以肯定的内容。不过当谈到集体与记忆之间的关系时,作者所给出的线索就要少得多,也更加隐晦。对我而言,这却正是整个文本中的点睛之笔:当年轻的骑士Wistan将宝剑插入龙的后颈,大陆上的雾气消散殆尽,人们眼前一片清澈时,未成年的撒克逊少年却在半梦半醒中向昔日的导师、兄长、同族人举起了利剑,将Wistan当成了弑母仇人。在此之前,读者早已通过他人之口了解,百年以前,巫师梅林释放出遗忘之雾,为的是平息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之间毫无理智的仇恨。但当我们屏息凝视,以为巨龙死后,两族人又即将刀剑相向时,却发现自己首先目睹的是手足相残的一幕。也许少年的这一举动是这片大陆上前所未有的,甚至远超出多年前命令通过巨龙的吐息释放遗忘之雾的亚瑟王的意料。又也许读者在惊讶之余,还能想起不久前撒克逊骑士向少年Edwin所叮嘱的话——至死都必须铭记两族世仇。无论作者是否有意如此安排,屠龙之后的一切都仿佛变得更加混乱而戏谑了。 尽管答案不明显,我仍不禁要问,石黑一雄对于记忆与集体,记忆与“大写的历史”之间的态度究竟是否如之前一样鲜明、肯定。因为浓雾,不列颠大陆上的人们集体与自身的历史分离、也同时失去了身份。而当这一切被重新寻回时,人们却并没有理所当然地再次顺利介入时间,线性地延续自己之前的故事写下去。在这一百年来的断层中,许多人的身份已被重置,比如少年Edwin,他的角色几乎急转而下,从一颗天赋秉异的新星沦为新时代的第一个反叛者。他的脑海中始终盘旋着龙的阴影,并将对自己母亲的原始记忆混淆在一起,陷入自己模糊的身份中不断挣扎着。Edwin的经历和Axl与Beatrice正好完全相反,说明石黑一雄并没有遗漏那些并不能很好地与记忆和解的人们。 正是因为Edwin和许多失去身份的人们存在,集体和共同记忆之间的关系才显现其复杂的一面。而亚瑟王在一百多年前施下遗忘之雾的过人之处也正在逐渐显现出来:当迷雾消散,许多人是如此地执着于自己的过去并想要重建一个身份,以至于历史的仇恨变得不再那么重要,而旧日的战火也自然而然地被推迟了。这些人不仅包括少年Edwin,更包括一心想要取回记忆的Beatrice和Axl。尽管他们看似是这场屠龙之旅中的英雄,是石黑一雄所推崇的两个主角,但他们对身份的不安和迷惑仍会深深感染地感染读者。到小说的后半段,这种执着与他们一开始所关心的亡子已成为两个不同的命题了。正是因为对自我身份的追索,让Beatrice和Axl的脚步一再偏离大陆,不顾一切地追寻着最微弱的线索,也一再拖延他们本可以在全书一半的时候就找到的亡子的坟墓。而在找回记忆之后,Beatrice和Axl的身份也悄然发生了变化:Beatrice从完美妻子变成赎罪的荡妇,Axl也接受了自己是暴君父亲的事实。这种对于身份的重建作用在整片不列颠大陆上的结果就是:史诗中抽象的概念被具化,非黑即白的时代已经过去,角色们变得有血有肉,让读者感到他们犹如自己的邻居一样,不完美,但可以与之建立紧密的关联。换而言之,这些人又有了可以用来编织自己故事的语言。 小说进行至此,读者也许已经可以回答这个疑问:亚瑟王在一百年前所释放的遗忘之雾到底是挽救了不列颠大陆,还是摧毁了普通人的生活?也许对Axl 和Beatrice而言,失去身份是不公平的;但对整个大陆上的人们而言,情况是否会发生改变呢?读者必须首先应该承认个人,集体,和历史之间复杂的关系,才可能做出回答。而比起那些容易感同身受的本土作家,石黑一雄身为移民作家中的一员,却更准确地捕捉到了这种动态。这也许是因为他始终在写作“他人的历史”——石黑一雄通过客观、写意的叙事口吻来写作不列颠大陆的神话,犹如东方的志怪小说中的局外人,对角色的命运流露出悲悯和深思,但无刻意偏袒和着墨。这其中所表现出的来的移民作家的孤独和冷静,也能在许多其他移民或者流亡作家的文本中找到共鸣(俄罗斯诗人,晚期的张爱玲,等等)。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文本也并非是孤独的。这些他乡作家的喃喃自语编织在一起,逐渐又建立起了一座新的迷宫。 最后,我想向Sir Gawain致意。这个老骑士怀着堂吉诃德式的荒唐出场,死时却如赫克托尔般悲壮。也许石黑一雄在暗示读者,继Sir Gawain之后,不列颠大陆上再无真正的骑士。但因为巨龙已死,我们可以相信,此地的人们会记住自己史诗中最后的一位英雄。 《The Buried Giant》 on Goodreads: https://www.goodreads.com/book/show/22522805-the-buried-gi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