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人类中心主义
"Now if you begin to feel an intense and crushing feeling of religious terror at the concept, don't be alarmed. That indicates only that you are still sane." - Milton Glass, Watchmen 来自思辨哲学传统的加缪、德里达和来自分析哲学传统的费耶阿本德、罗蒂到头来殊途同归,为我们揭示了后现代社会的中心主题:世界的荒诞性。这里的荒诞并没有反讽的意味,也绝无如启蒙主义者那样颠覆旧常识的觉悟。它是一个不诉诸行动的判断,来源于对人类局限性的清醒认识。 如果出问题的只是旧信念,那么我们只需要掸掸尘土,重新出发寻找或者构建更可靠的信念就可以了,这正是自由主义者们所做的事情;类似地,竭尽全力捍卫旧信念的保守主义者们,同样需要忍受来自现实的无情挑战和打击,他们所捍卫的说穿了不过是人定的秩序,即使没有人进攻,它也会自己瓦解。自由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们表面上势不两立,事实上却彼此成全。在很多历史片断里,两者的身份甚至可以发生调换:自由主义者们会采取守势捍卫来之不易的自由,保守主义者们则通过发动复古的革命(齐泽克语),恢复礼崩乐坏之前的旧世界。在不断的捍卫、颠覆和重建中,他们共同延续着这个死亡轮回,无谓地消耗自己的生命。荒诞性否认一切对信念的指控或颂扬,它认为谬误是试图理解所带来的必然结果。这个结论的一个较温和版本称为可错性,即任何人类认识都可能是错的,科学家扮演的是一个知识论上的息息弗斯,即使无望,也有义务充分将人类的理性自由用到极致。[*] 千年的哲学史沿着高尔吉亚的三个问题[**]所划定的轨迹一步步走来后,仿佛又回到了智者学派的原点——“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只是此刻这句话听上去不再是骄傲的宣言,而是无望的讣告。大概在先哲看来,神学家和科学家远比他们更加狂妄:哲学家不过是想要寻找同这个世界的相处之道,科学家却想为整个宇宙制定秩序,而神学家则干脆妄自揣测起造物主的模样来。 建立在两次世界大战和核危机之上的历史经验反复证明,知识的增加并不能彻底改变人类生存的状态。技术进步对幸福的许诺同其他乌托邦许诺一样,终究是空中楼阁。而激进的探索遭遇挫折后,往往随之而来的是条件反射般的倒退。20世纪的革命者使用“反动(reactionary)”这个词精准的传达了这种心理倾向。整个社会被裹挟在往复的钟摆运动中,驱使着这一切的那个神秘力量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希腊人那里,它被称为命运;在基督教和儒教那里被称为天意;在黑格尔那里被称作绝对精神;在马克思主义者和法西斯主义者那里被称作历史规律。这个秩序究竟该取什么名字并不是核心问题,核心问题在于:如同高尔吉亚的神一样,我们既得不到充足的证据证明它,也同样无法否认。 作为历史的亲历者,莱姆对这一切必定了然于心。显然,他不是一名神秘主义者:把一切问题和答案扔给一个形而上的存在,起码是一种智力上的懒惰——即使我们不去怀疑神秘秩序,任何声称存在神秘秩序的人也是可疑的。尽管大洋有自己存在的逻辑,但对人类来说,它仍是物理可感的,而不是什么虚无飘渺的理念或物自体。大洋宛如一个自然界和人类历史的隐喻,我们无法摆脱它的支配,但每当我们想凝视它时,它的面孔就变得模糊。所有想要将大洋合理化的努力,几十年的研究,以亿万字记的文献,无数人所奉献的时间和生命,到头来不过是人类写给自己的一个故事而已。也许有人会说,只要这故事能给我安慰,那么努力仍是有意义的。但聪明如莱姆怎会想不到这一点?大洋以无比朴素且单纯的方法击碎了这一幻想,利用对每个人来说都独一无二的,最隐秘的情感经验,同整个机组建立了联系。这不啻于对自命为真理守护者与发现者的人类的无情嘲笑——人类连相互理解都做不到,居然想要理解整个宇宙。莱姆借大洋之口告诉我们,人类每个试图建立普遍秩序的尝试都只是建立在个体经验之上,最终也只能通过个体的经验发生影响,而个体的经验终究是难以合理化的。
科学是一门制造公共语言的技术。莱姆凭借自己建立在综合学科背景上对科学理论“话术”的娴熟掌握,凭空捏造出一门煞有介事的所谓“大洋学”。不过在这些信手拈来的专业词汇背后,我们总能看到作者在暗处狡黠地提醒着我们:这言之凿凿的理论不过是建立在沙堆上的宝塔,远没有他此后动用自己近乎溢出的形容词库所描绘的大洋波动来得真实。不论是无心还是有意,莱姆在这里构造的完整理论世界充分地展示了库恩的“无公度性(incommensurability)”概念[***]——科学家们可以毫无障碍地使用内涵早已发生变化或者干脆没意义的词汇进行讨论,完全是因为这些词语已被嵌入其话语体系中去。由于认知主体与认知对象之间存在张力,不能达到完全理解是人类认识发展的一个必然。可糟糕的是,人类对这样单纯的事实并不服气,硬是要寻找解释,结果反而弄巧成拙。就像莱姆所说的(P254):“这些所谓的解释常常都是粗制滥造、平淡无奇的,而且使原本平淡无奇的东西更加粗糙,完全要靠思想的机智绕来绕去,以此来寻求解脱,这也完全是靠求助于以前曾出现过的思想才蒙混过去的。”
无疑,“大洋学”是一种经学化了的科学,然而这种本该竭力避免的现象早已在人类知识体系中俯拾皆是。如果说莱姆在这里还只是严肃的说一些事情,那么到了《机器人大师历险记》这本知识论讽刺小说那里,哪怕读者没看出“能制造所有字母n开头的机器”是在讽刺理论自洽之于工程实践的干瘪;或是“概率龙”一章嘲讽将科学基础建立在纯粹概率上意味着任何命题都可以被论证;起码他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原则贯彻地行云流水,嬉笑怒骂地拿当代科学开玩笑这点,就已经是那些贫乏的只能靠搬运人类社会具体实践度日的科幻作家不能望其项背的了。还记得初中看到这本书时,笑得前仰后合,同桌拿过去看后,一脸不解地问我这种看不懂的高深理论有什么可笑的。如果说我的人生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得意时刻,我想这倒算是一个。
对现代人而言,认识世界也成了一种生存斗争、一种存在主义宣言:人们幻想自己经历某种血与火的历练后、在经历无数挣扎与挫折后,总能到达某个地方,并且强行为这个地方赋予各种荣誉和意义——基督教引导人们体验意义、尼采粗暴地给存在指派意义、加缪温柔地给挣扎以意义、科学则心平气和地解释意义。古代人认识世界,如果不是为了吃饱饭,就是为了某种纯粹的心理需求(尽管他们不总那么诚实),这样看来,科学其实和宗教无异:希腊人朴素地认为没有论证科学活动正当性的必要——这是种奢侈品,是占用别人的资源得来的。但今天的人,一定要拿几个在宇宙尺度上很可能没有什么重要性的事件,比如登上月球,来证明科学优于其他东西;不止如此,一切人类活动,都被赋予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英雄主义色彩,正像书中所说的:
我们自认为负有交流的神圣使命,一种骑士气概。这又是一个谎言。我们寻找的是人,而不是人以外的存在。我们并没有人以外的世界的需要。我们需要的是人自己的镜子。对其他的世界我们无从着眼,摸不着门道。我们由这个世界而来,也窒息于这个世界。我们想寻找按我们的样式理想化出来的图像;我们寻找一颗星球,寻找一种文明,比我们的星球,我们的文明更完美,我们希望在其他星球找到的,是以我们的蒙昧过去为原型的东西,它也许进入更高的进化阶段,但它也是一种基于与我们文明中一样的进化原则。可是另一方面,对那些我们不能同意的东西,我们就会奋力反击,最后就只剩下了我们从地球上带来的纯粹地球的纯粹美德,人类的英雄主义的功德碑!我们就是受这一道德的指引飞到这里,我们到了这里就是要实现这一目标,可是另一方面,当真理显示出来时,我们却要隐瞒真理,我们不能忍受不同于我们的真理。——《伪经指要》
人类恐惧的其实并不是不同于自己的真理,而是控制力的丧失——如果我们不能改造这个世界,至少也要夺取这个世界的解释权;如果我们不能支配宇宙,起码也要能够支配别人或者自己,而科学只是实现这一目的的众多工具之一。赋予自身的存在和体验以独特性,为他人捏造出虚假的需求,至少在目之所及的未来,仍然是人类无法克服的疾病;自然而然地,医治这种疾病的努力,就构成了对每一个有理想的青年、挥斥方遒的领袖、纵横韬略的军事家以及千千万万奋斗牺牲着的好公民的莫大羞辱;可悲的是,感到羞辱正好说明仍然身处牢笼之中,拼命追求自由这件事本质恰恰是反自由的。 人类中心主义不过是放大版的个人中心主义,不论想要表达自己,还是想要理解事物或他人,说到底都是源自渴望被理解、被重视的本能需要。因此对于认识过程来说,合目的性永远压倒其他标准。宇宙虽大,不会大过一个钵中之脑。一旦你明白自己如此渴望的东西可能没那么重要;如此坚信的东西可能也没有那么正确,也许就可以像罗素说的那样,用“无惧的态度和开放的智慧”“独立自主、公平正直地看世界”;即使做不到这一点,至少也可以以更坦荡的态度走完人生,了无遗憾地挥手告别。 --------------------------------- [*] 汉斯·阿尔伯特认为,试图对任何人类理论进行论证将导致失败,因为该论证不可避免地终结于以下三种情况之一:武断地中止论证;诉诸信念;循环论证。这就是著名的“明希豪森三重困境”。 [**] 高尔吉亚的三个问题是:一、无物存在;二、即使有物存在,它也不能被认识;三、即使它能被认识,也不能被准确表达。一般认为,他想用这个论证说明,证明世界上有神同没有神一样容易。 [***] 库恩在他的科学哲学中提出的一个概念,他用这一概念说明在科学发展的过程中科学家们如何可以在无视概念内涵流变的情况下自如地使用原有的科学语言。“在从一种理论到下一个理论的转换过程中,单词以难以捉摸的方式改变了自己的含义或应用条件。……此时,无法找到一种中性的或理想的语言,使得两种理论至少是经验结果能够不走样地“翻译”成这种语言,因而我们说相继的理论是不可通约的。 ”
参考资料:吴岩,“莱姆科幻的哲学空间”,载2003年11月7日《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