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途秋恨

初读董桥是《橄榄香》，当时就觉得，董桥的书非常适合我辈阅读：写得好，但不是天才的写作，不会让我这种没事喜欢捣鼓文字写点东西的人自惭形秽。而且董桥很滥情，非常滥情，适合心绪纷繁的时候读，大概是知道人间多情，就不会傻到想要去找答案了。

大部分人读董桥，都说董桥文字风流，奇怪。董桥哪里风流了？他不是李白、苏轼那一路的，明明是桐城派出来的文章。但若说是桐城派，要论章句义理，虽然肚子里终究是老派的学问，学问自然也比我辈高，但董桥先生其实也是读闲书的闲人性子，没有做学问的耐性。于是，写不了也不想写《尚书别解》，出色的是旧文人忆人叙事，欲说还休的笔法，《项脊轩志》也。当然，那也是积年的苦功。

不过话说回来，生于此世，哪个能够风流？于是，直抒胸臆说起耄耋之愁的时候，文章恰到好处；要想显得举重若轻，让往事如烟的时候，反而透出老人家在现实和时间的夹缝之间那股无奈。一生流离，其实都是客居。在伦敦是客，在新加坡是客，在香港其实也是客。大约只有在台湾是有点雾里见乡的感觉？ 董桥经常提到作为一个年轻人时，对老一辈的迎来送往：这老一辈人，大概也没有人当香港是个归处？董桥亦然。在码头，在机场，送走过无数亲朋，也迎来过许多好友，看着船来船往，内心深处终究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坐船离开，一开始是回到父辈的上海，后来目的地成为了王家卫的南洋和新加坡，最后，谁料客途变成归途，客居竟成长留。

然而，即便身栖香港，其实还是以“中国人”自恃。如苏文擢所言，孔子出鲁，是因在鲁国无法行儒家之道。然则孔子在哪里，儒道也就在哪里。于董桥这一辈人而言，有一层意思是因自衿乃至自傲而没有明言的：“我辈在哪里，文化就在哪里，中国就在哪里。”不过，文化的中国在哪里不论，政治的中国却是切切实实的。不关心政治，却不得不被政治关心，不由得心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现世无法入眼，往事并不如烟。由是不得不怨怼，不得不激愤，旧文人在现世无法风流，就只好忆旧日好风光。这也是董桥这一辈人的不幸罢？《甲申年纪事》，所纪者，《客途秋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