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是孤独闪烁的火花(简评+选译四篇)
图/文/翻译:风满蜃气楼 一、漫才之路,梦想绽放的《火花》 2016年6月在日本开播的电视剧《火花》改编自第153届芥川奖同名小说,讲述了一个关西青年德永为了成为有名的漫才师(漫才:日本搞笑艺能的一种,类似于中国的对口相声。漫才的演绎者被称为“漫才师”),和好友一起背井离乡到东京谋求发展,并与亦师亦友的神谷前辈相遇、相知,在漫才之路上跌跌撞撞、逐渐成长、崭露头角、又归于平淡的故事。 小说获奖后,又吉直树忽然人气飙升,各种杂志访谈、专栏连载争相邀请,一些经典文学作品重版的封面也裹上了“又吉直树推荐”的书封。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个获得纯文学奖的搞笑艺人,或是因为噱头,或是诚挚为作品而动容。 私下里,又吉直树是个十分勤勉的读书人,家中藏书超过2000册,对太宰治的喜爱也多为圈内人所知。在《火花》获奖之前,作为搞笑艺人的他虽然也写评论、随笔、做自由俳句,但作为读书人的身份并未受到关注。另一方面,日本人对漫才、落语的热情虽不亚于中国人喜爱相声小品的程度,但又吉所在的漫才组合“ピース”在竞争激烈的艺能界也称不上特别走红。因此,突如其来的芥川奖对他无疑是个惊喜。通过这部作品,又吉在文学界与艺能界之间架起一道前所未有的桥梁,充满自传性质的故事内容也让人们对搞笑艺人的身份有了向内的认知。 《火花》电视剧对小说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编,使剧中人物更丰满、故事发展更流畅,功力高超的主演们还原了文字无法赋予实感的漫才表演,拍摄画面也如同电影一般。印象很深的是某一集夜色中的长镜头,视线跟随主角走出电车车站,穿过灯火通明的马路、车流外的人行道、昏暗暧昧的小巷、空无一人的商店街、停下脚步听弹吉他的小哥唱歌,接着继续前行、回到自己的落脚处。禹禹独行的身影散发出孤独的气息,如同每一个奋斗在大城市的外乡人。 搞笑艺人的身份虽然不具备普遍性,但为梦想拼搏的辛酸与现实的沉重却超越文化与国界,透过屏幕传递到我们心间。在繁华与破落、热闹与孤独共存的大都市中,每个外来者都如同扑身海岸的浪花,接受潮起潮落的命运,在希望与绝望、苦闷与彷徨中挣扎。东京也好,北京上海也罢,梦想的火花在时间齿轮的碾压下忽明忽暗,最终会绽放还是陨落,谁也无法给出答案。 理想与现实是每个人都会历经的选择,有的人努力将二者结合、在中间求取平衡,有的人二择一做出了取舍。无论坚持什么放弃什么,只要自己认为值得,就无所谓遗憾可惜。一切经历都将有其意义,只要生活还在继续,故事就不会在拐弯处落幕。 二、《火花》的原点——《东京百景》 如果说摘得2015年芥川奖的《火花》是又吉直树基于自身体验的第一本虚构作品,那么2013年出版的这本随笔集《东京百景》便是他背井离乡十多年来的心境碎片。本书由100篇小短文串联,记录了他18岁来到东京以后走过的各个角落,与之相关的记忆点缀其中。 书名《东京百景》有致敬其心爱作者太宰治《东京八景》的意味,比起描绘“风景”,某事某地的心境才是写作重心。近乎魔幻的妄想与现实相互交织,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的敏感与徘徊,自嘲与谦卑。此书出版时,又吉已经32岁,年龄几乎是他刚来东京时的两倍,虽然漫才之路与文学征途都还在途中,但只要还在努力,就有无限可能。 阅读此书之前恰好看完《火花》电视剧不久,文中出现了很多熟悉的地名、几个人物的原型,剧中那首「空に星が綺麗」也成为我脑内自带的背景音。 井之头公园击鼓而歌的黑人小哥、明治神宫鸟居内古木夹道的幽深小路、隅田川的夕阳、目黑川两岸満开的樱花、黑夜中通红的东京塔、深夜无人的商店街。上坡又下坡,一家又一家居酒屋,与朋友笑闹着跑过的街道,身处人群却更清晰的孤独......电视剧里的场景和亲自游走过的空间打散又融合,带着各自的呼吸频率沉睡于记忆,又被纸面的文字唤醒。我不禁开始勾勒起属于自己的东京风景。
三、《东京百景》选译 翻译/图:风满蜃气楼 注:本译文旨在分享与交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请勿转载或商用。 【前言】 刚搬到东京的时候我十八岁。 那时,我脑中铺开的关于东京的地图无限接近于一张白纸。接下来就靠自己在其中填充地名、画出路线、涂上颜色了。我怀着淡淡的期待,同时也感到一种难测的不安。“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啊”,也曾涌现这般强烈的悔意。 独居的夜晚也害怕有幽灵出现。 在以剧场为中心的生活之中,我开始接到写作相关的工作委托。但自己毕竟是幼稚拙劣的外行,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于是便决定不加遮掩地信笔由缰。刚开始写作的六年间没有拿到任何报酬。 在东京住了差不多十年之后,我接到了新的连载委托。趁此机会,将关于东京的记忆附于随处可见的风景之中,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取名《东京百景》,多少受到太宰治《东京八景》的影响。一旦决定下笔,心中便开始雀跃。那也想写,这也想写,什么都想记录一笔。曾经空白的脑内地图也早已填满了无数地名、线路与琐碎记录。 写完《东京百景》的时候,我已经是32岁的中年人了。要说青春,我已经老了,但要说成熟,也难以令人信服。值得夸耀的只是普通的献丑(译注:猜想是指搞笑艺人的工作)罢了。 仅仅只是记录自己生活中附带的风景,因此地点相当偏颇,大概无法作为观光手册吧。不过这就是我眼中的东京:无尽的残酷、偶尔的快乐、一闪即逝的温柔。只因那反复无常的温柔出奇深邃,我终究无法讨厌它。 这本书能付梓出版,我由衷感到高兴。或许将来,我会面临工作失意、家庭败落的可能性,但想必缀于此处的文字风景绝不会置我于死地吧。其中若有一处风景能使你们有所感触,便是我无上的快乐。 2013年 又吉直树
【武藏野的夕阳】 刚刚搬到东京的那个春天,我在井之头公园看到一位半裸的老人坐在草坪上。 我抱着打趣的心态对身旁朋友戏言道:“那个人已经在那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十年了耶。” 朋友闻言竟囫囵信了:“诶?——那他三餐都怎么解决的啊?” 没办法,我只能接着编:“因为一直坐着没动,不需要消耗能量,所以肚子也不会饿。” “这样啊,虽然很不卫生但也挺让人佩服啊。”朋友感慨道。 “是啊,我也觉得很了不起”,我继续胡诌。 夕阳下被我们当做玩物的半裸老人。 或许是因当年的恶行而招来的惩罚吧,几年后我在井之头公园散步的时候被一位穿西装骑自行车的外国人传教士叫住,简单问候之后,他突然逼近我对我说:“我想拯救你”。 我明明只是在愉快地散步,落在旁人眼里似乎却成了一个苦闷的男人。顿时很想咒骂自己这张常被形容为“死神”、“尸体”的脸。传教士用满怀热切的口吻说着“千万不要太勉强自己”,一步步向我逼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我被他气势汹汹的行为吓怕,立刻表明立场:“我是无神论者...”,心底却在拼死大喊:“神啊救救我吧!神啊救救我吧!”想来那个瞬间的我一定比传教士更相信神的存在。接着我便转身背朝夕阳,将传教士留在原地迅速逃开了。 这段插曲还有后话。我的一位朋友某天在井之头公园走着的时候竟然也被外国人传教士搭话了。两人稍作谈论之后,外国人传教士竟一脸悲郁地忏悔:“其实不久前我在这里遇到过一个跟你很像的人,但没能救得了他…”那位朋友平时经常被人说像我,那天也同样想到我,便问:“难道是又吉?我昨天见过他哦。”传教士闻言,用发音十分标准的日语问:“真的?他还活着?”原来我已经被那位传教士擅自在脑中杀掉了啊。 在井之头公园散步逐渐成为我每日必做的功课。曾经见过朝电话大吼大叫着“你这家伙到底在哪儿啊”的男人,似乎正因找不到碰头地点而情绪激动。男人一脸愤怒地嚷着:“都说了我在池塘旁边啊!” 值得一提的是,井之头公园是一座以池子为中心向周围扩建而成的公园,无论在区域内哪一点都可以说成是“池塘旁边”。这两个人大概永远也碰不到面了吧。 又有一次,我一个人坐在井之头公园的某张长椅上。一位老太太突然出现,对我说了声“真是个好男人啊。可以坐你旁边吗?”便径自在我身旁坐下了。 “您是来散步的吗?”我问。老太太无视我的问话,凝视着前方的池塘对我说:“小伙子,去做牛郎吧。”我脑中升起巨大的问号,老太太又说了句“很像的哦”,那模样说实话有点可怕。 想来是我的样子跟老太太曾经爱过的男人很像吧。一股轻佻的伪善涌上心头,我忽然很想扮演一下老太太喜欢过的那个男人。若是做得好,老太太一定也会高兴吧。但最终没能成功。黄昏笼罩的武藏野,所有事物的轮廓都在其中暧昧不清。 我的身体急速腐朽为一个迟暮老人。不想让这副模样吓到老太太,我从长椅上站起身来逃走了。因为害怕被人认出这个因躯体衰老而弓背小跑的男人是自己,我扔掉脱下的衣服倒在草丛中。束手无策,一坐便是好几天。 直到耳边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关西腔:“那个人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了三十年了耶”,我才终于意识到岁月流逝几何。那个老太太似乎每到黄昏之时便会寻找跟我年轻时候模样相似的男人。也曾有人跟我搭话,对这个放弃一切半裸着坐在草坪上的我说“让我拯救你吧”。那是位外国人传教士。 下一个瞬间,我仍以原本的肉身坐在老太太身旁。武藏野的夕阳无差别地均等洒落在每个人身上,将人们的苦恼、忧郁甚至记忆都溶解得暧昧不清。这无比温柔的风景,我想将之纳入东京百景之一。 虽说如此,今天却是阴天。
【那边的水渠】 八月午后独自散步于街中,不停与身着和服的男男女女擦肩而过。今天哪儿有祭典么?我悠闲地眺望着人潮,一个未着浴衣的同龄女性忽然小跑着折返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问:“你是PEACE的那个人吗?”(译注:Peace,又吉直树和绫部祐二的搞笑艺人组合。原名为日语片假名,包含PEACE与PIECE双重意义;但围绕PEACE的梗更多,因而此处翻译为PEACE) 我点了点头,那个女人随即大声说:“你的存在感也太弱了吧!”,一边说一边用力敲了敲我的两只手腕。 太羞耻了。不是因为被说没有存在感,而是被敲打的手腕很疼这事让我感到羞耻。即便没有存在感也犯不着打我啊。脑子不正常吧。她紧接着对我说了声“加油”,又小跑着朝前方等她的朋友追过去了。如果认为听到“加油”这种话就真能充满力量就大错特错了。那位女性的此番行为让我至少折寿了两年。 话说回来穿浴衣的人真多啊。为什么?满街的浴衣让我产生一种异样的疏离感。忽然想起几天前似乎有谁说了句“这周有花火大会”,大概是因为这个。想起那句话的瞬间,胸腔里有什么砰地一声炸裂了。 我很喜欢花火。在老家的时候每年都很期待花火大会的到来。震天动地的响声贯穿身心,抬头望见夜空中花火绽开的瞬间,在群众沸腾的欢呼声中,我感动得泫然欲泣。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花火的俘虏。 然而上京以来我和花火的关系却并不乐观。首先是因为没什么朋友,无法获取消息。大都是当天才知道有花火大会,但找不到人一起去,磨磨蹭蹭到最后也没能去成。即便如此也还是有好几次拿出勇气一个人走到隅田川等花火大会的会场,却总是因为人太多、挤在其中闷热不堪、以及一个人太孤单,而在听到花火声响时很快逃了出来。 为什么会突然感到恐惧呢? 上京第一年的夏日傍晚,我骑着破烂的电动自行车慢吞吞地走在从赤坂的吉本养成所回三鹰的家的路上。(译注:吉本养成所是又吉所属的事务所,赤坂、三鹰皆为地名)突然听到“砰!”的爆炸声,还疑心是否有战争打响,忽然发现夜空里有花火绽放。 此时绿灯亮起,我不得不继续前行,但对花火十分在意,一会儿右拐一会儿左拐,各种尝试后仍是只闻其声不见花火的踪影。这样试了二十多分钟也没能找到可看花火的地方。即便现在找到,那消失的二十分钟也回不来了。一想到这就觉得自己很可悲,一种想哭的冲动驱使我决定回家。 是幻听吗,一路上花火的声响萦绕不散。我拼命想挣脱,中途停下车摸出耳机将音乐音量开到最大,即便如此,在一曲向另一曲切换的几秒钟间隔里也能隐约听到类似花火的声响。那是花火的幽灵吗?这么想着,一辆电车从眼前呼啸而过。原来是电车的声音啊。 如果今天也有花火大会,我必须赶紧逃走了。一听到那个声音,便会产生一种被整个东京抛弃的感觉。此时隐约听到花火的声响,这次也和那天一样是电车的轰鸣吧。 被人敲打过之后,我的手腕上绽开一簇淡粉色的花火。大家能看到花火真叫人羡慕啊。而我眼中只有那条水渠。
【根津权现魅影】 (译注:权现,日本神灵的神号之一。指日本的神灵以佛或菩萨之姿现于人间,是一种源于本地垂迹思想的神号。根津权现则是指根津神社以神佛合习的方式供奉的素盏鸣尊。) 据说尾崎放哉曾在根津神社举办过句会。 在经历了职场挫折和失恋之后,尾崎离开东京,踏上了探寻自我归属地的旅程。他后期吟咏孤独与哀愁日臻成熟的自由律俳句刺痛了我,在我胸腔中爆炸。尾崎晚年所作的很多名句都带有浓重的隔绝东京的色彩。那些创作于俗世之外的短句,不知为何,在我听来却是写给东京的情书。 「迷失了自我 寻找着自我」尾崎放哉 (原句为:自分をなくしてしまつて探して居る) (译注:尾崎放哉,本名尾崎秀雄。明治~大正时代的俳人。与种田山头火齐名,是最有名的自由律俳人之一。)
更多翻译内容(不定期更新)
https://www.douban.com/note/578004472/
【东瀛文艺通信】微信订阅号:dywyt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