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though of course you end up becoming yourself"

两个多星期前，我回到曾经住过四年的西海岸小城看朋友。周末的晚上两个朋友一个要写代码，一个要去聚会，把我扔在宿舍的沙发上看书。Zadie Smith的文字非常流畅漂亮，我看起来很快，可当我看到Samad参加学校家长会的时候，我突然有些受不了了。
那是一个本该有些好笑的场景。孩子的小学在策划该如何庆祝将要到来的节日，孟加拉移民Samad却不停举手反对：我们为什么要让孩子过那么多基督教的节？其他国家的传统呢？我们应该废除这些无意义的繁复英国传统，让学生们亲近属于自己的文化。比如我们穆斯林就有很多节假日应该被重视……
我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胸闷，已经很久没有过的窒息感。那是我在这个地方上学的时候经常伴随着我的感觉。很多片断化的记忆从我的脑海里涌出来。
我想起刚到学校的时候特别喜欢一个历史老师，为了他的课恨不得把课本都背下来，为了他的认可努力变成一个阳光外向的加州女孩，后来他好心好意地劝我：“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多交一些美国朋友。”——我每天去和那些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姑娘没话找话，你都没有看到吗？
我想起在家里朋友家借宿的时候，老人从国内来带孙子孙女，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却在上了幼儿园之后拒绝说中文了。晚餐桌上，小姑娘用英语叽里呱啦地向父母报告学校里发生的一切，爸爸妈妈一边努力跟上女儿的语速一边频频点头，爷爷奶奶试图逗着一旁的弟弟，弟弟也用英语作答，老人气急败坏地说：说中文，我们听不懂。
那个小男孩好奇地问家人：你们总是管别人叫老美，那我是小美国人吗？
我想起那家男主人的妹妹来美国旅行结婚，婚礼在高速公路旁一家希尔顿的小包间。参加的宾客包括她哥哥的同事、邻居、华人教会认识的朋友、还有我，没有一个是她和丈夫的熟人。牧师主持完半中半西的仪式，我如释重负地想终于可以吃饭了，端上来的却是小时候似乎在老家吃了无数次的酒席菜式，泛着晦暗的油光。
我想起在法拉盛粤菜酒楼见过的同样的喜宴。想起读新闻时候看到的执行公务牺牲的纽约华人民警，在被一个在种族歧视下癫狂地仇视警察的凶手刺杀之前，他的父母刚刚为他和他的新婚妻子操办了一场这样的酒席。我打开葬礼上家人致辞的视频，那个刚结婚就守寡的年轻女人，一个面色苍白的新移民，代表她的公公婆婆念着纪念丈夫为国捐躯的精神的悼词。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和你们一样啊，都是在主流文化外徘徊着又想靠近的局外人。
可是我又想起写社会学研究报告的时候采访在洛杉矶郊区长大的好朋友，他说，在那个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中产阶级社区，从小到大他一直觉得自己和白人没有任何区别。后来他到了寄宿学校，再后来他到了纽约，才发现不是所有人都能互相接受和理解。
另一个在南加州亚裔聚居区成长起来的朋友说，在Trump靠着反移民政策得到那么多白人选民的支持之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课上分析的古希腊历史学家所描述的 “the other,” 其实就是她自己。
Samad的经历是我所见证的过去，但是因为我一步一步去争取的特权，它不是我的现在，也不会是我的将来。因为聪明一点的移民需要学会隐藏自己内心深处的格格不入和旧时的伤疤，学会掌握中产阶级简单直白的乐观，像Irie和Millat指责父母时说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活在过去的，你们不能看看现在吗？可以不要背着几代人所谓的包袱作茧自缚吗？要忘记那个遥远的国家遥远的年代里发生的纷争，很难吗？
“And then you begin to give up the very idea of belonging. Suddenly this thing, this belonging, it seems like some long, dirty lie... and I begging to believe that birthplaces are accidents, that everything is an accident. But if you believe that, where do you go? What do you do? What does anything matter?”
Smith笔下的情节渐渐有些跳脱，关于那只转基因老鼠的内容看得我全身上下都疼。但是这种移民的痛苦，后殖民时代遗民的失落，却穿透电子书的屏幕渗入我的血液。
一个儿子在英国长大，成了极端分子。一个儿子在孟加拉国接受教育，成了殖民主义的木偶。生活到底是不是个笑话？为什么我们总是要磨掉自己的棱角，去亲近一个永远没办法接受你的地方？在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后（i.e. this past election）我们才去回想，是不是我们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想去改变自己，而不是改变这个伪善的社会？
在感恩节的新泽西，一个尼日利亚移民朋友的家里，我终于看完了这本书。她妈妈给我们做了西非传统的炸面团吃，我咬了一口，感觉尝起来特别像小时候吃的油香。身为虔诚穆斯林的外婆去世之后，回老家奔丧的妈妈给我打包带来了葬礼后聚餐上这种我最喜欢的零食。食物的气味成了我对老一辈人最深刻的记忆。我相信同样信奉伊斯兰教的朋友一家给我端上来的是同一种东西，不过我google了半天也没找到确切的证据。
故事的结尾，世纪之交，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妻子们终于走进了男人们成日虚度光阴的小饭馆一起跨年。下一代中最应该在一起的一对孩子也终于陪着撑到“末日”的老祖母一起去了牙买加。不管她设想的结局如何，她的人生在天塌地陷中开始，却注定会在亲友陪伴的一片平和中结束。
我不会希望我的孩子经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但是所有这些游离放逐和孤独的记忆，都让我变成了一个更完整的人，我很感激。
从自己的小世界中抽身而出，所有的道路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终点，正如所有或奔腾或安静的河流，都会汇聚在海中。
（White Teeth的手稿在Zadie Smith 22岁的时候吸引了各大出版商，24岁的时候正式出版，世界上唯一一个绝对不会为了她的文字伤春悲秋的读者估计就是她本人。我还是去好好学习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