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濑昌久:拣尽寒枝
深濑昌久的《鸦》令人再一次知晓这般事实:永恒的艺术永远无法与艺术家的生命历程剥离开来。如同深濑自己所讲:“那些乌鸦,它们本身已不是重点。我自身已是其中一只。”我想,没有心灵能够逃脱《鸦》中苍凉的力道,在与之毫无躲避的冲撞之中,虚浮欢乐的生活表象被无情地瓦解,生命受难的本质和死亡静谧的气息从内部强烈的外化出来,引领者我们一步步踱向那人生的荒野。 《鸦》也像一只寒凉的手,慢慢地抚过我们的脊背,把我们推向那倾轧的城市与呼啸的海边。在这纷乱和空洞之中,看着那些黢黑的,或翻飞、或死亡、或在暗夜中怒目等待的鸦雀,我们本能地驻足,并深深地震慑于——那疾速下坠的心脏与牢笼幽暗的铁壁擦出的极致而炫目的花火,唯有熄灭全部的心灵之火,才有洞察生命本质的可能。2010年,《鸦》击败了众多作品,包括“私摄影鼻祖”南·戈尔丁的《性依赖叙事曲》,被《英国摄影期刊》评为25年来最好的摄影集。然而这个迟来的时刻对于深濑来讲,早已经无足轻重,此刻的他就如同那只恒久匍匐在雪地上的渡鸦,再也没有飞翔的可能,两年以后,一代摄影师与世长辞。
深濑昌久是日本战后最为重要的摄影师之一,与东松照明、细江英公以及森山大道并称为日本战后摄影四大巨匠。其于1934年出生在北海道中川郡美深町的一户摄影世家之中。从小在摄影的环境下耳濡目染的深濑在青年时代自然而然地选择进入日本大学摄影系就读。毕业后,深濑拍过广告,后又转向设计公司,最终与他的缪斯女神——鳄部洋子相遇。活泼而热烈的洋子是深濑的心灵之火,是深濑命运前半程的暖阳,鳄部洋子之于深濑昌久,恰如荒木阳子之于荒木经惟。
即使在为数不多记录深濑与洋子的文字中,我们也能够看到二人情与爱的粘稠。透过那些隐私性质强烈的照片,我们看到深濑与洋子爱的浓烈,深濑无时无刻不在记录他与洋子甜腻而热闹的生活,那些婚姻生活中的吵闹真切地为深濑的照片所保留。婚礼上张着大嘴发笑的洋子、站在厨房台面上拿着盘子搞怪的洋子、赤身全裸在家中任意穿梭的洋子,无处不在的洋子在深濑的镜头前卸下了一个女孩儿全部的伪装。她炽烈的脸庞、不会说谎的眼睛、迷人的身体简直占据着深濑的全部目光。深濑有一扇窗总是为洋子打开,每当洋子出门离家,深濑便会在楼上将她叫住,拍下她回头的那一瞬间。有时洋子俏皮地嘟嘟着大嘴,有时候指着深濑大骂。这些照片是我看到的最为鲜活的“私房摄影”之一,它们萃取着日常珍贵而罕有的灵动瞬间,让人即使在置换了时空之后仍旧能够感受到生活的迷醉与清凉。
然而在1976年,洋子与深濑的婚姻却走到了尽头。洋子曾如此形容他们的婚姻生活:“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闷,时而穿插着暴力与近乎自杀式的光芒,带着蠢蠢欲动的兴奋。”这是我们通过照片也无法窥视的生活的背面——那华美袍席上附着的虱蚤。我永远也无法知晓那份窒息的引力是怎样地渐渐松弛,而这份烈度超标的情感是被突然打翻,还是慢慢挥发飘散,但我知道一定有问题产生,我们无法做这样一份考究。两年后的1978年,摄影集《洋子》出版,封面上附图的左侧,相框的玻璃自洋子的眉心碎开。 洋子的离开,深濑的太阳就这样渐渐地落山了,他开始酗酒并有了抑郁的征兆。深濑背着内衣和胶卷,穿梭往返于上野与故乡北海道之间。在不断的自我流放与苦苦找寻的过程中,深濑不止一次在列车上喝醉。深濑写道,他十多年的家庭分崩离析,他无处可去,只好浑浑噩噩的活着。终于在北海道与金泽之间,深濑为姿态万千的流鸦所震撼,遂将自我完全投射在这些昼散夜伏的乌鸟之中,在其最为黑暗的日子,开始长达六年的《鸦》拍摄之旅。
《鸦》是全熄心境下产生的黑暗杰作。 面对着这些在暗夜栖居的鸦,深濑昌久仿佛看到了在梢头,在林间、在白昼边缘逡巡的自己。《鸦》的第一次布展获得1977年“伊奈信男奖”,这给深濑带来了极大的信心,继续拍了更多的鸦。最终《鸦》成为了深濑昌久摄影人生的代表之作。 为什么《鸦》是深邃而震撼的呢?我想当是深濑借着鸦的羽翼穷尽了生命的姿态,隐喻人生的种种可能。在深濑的眼中,鸦的群体渐渐地衍化成了人的世界,每一种人生都将在《鸦》中获得的共鸣。生命的状态可以如同那只在雪地中匍匐再也无法醒来的鸦,那只被挂在杆头如旌旗般悲壮的鸦,也可能是那只张开双翅遮天蔽日的鸦,那只在道路上空低空逡巡的鸦......还有那群在阴云下漫天飞舞,在堤岸上如排守候的鸦,它们在夜里静谧的枝头伺机等待,而目光如炬。《鸦》中弥漫的是生命与死亡的较量,是寂寞与狂喜的演绎,它描绘着生命在受创之后,以一种逃离的姿态回归天地。
卫报曾这样评价深濑的《鸦》:“模糊、粗糙的显影粒子、高反差的对比、看似不精确的局部放大,甚至有些曝光不足或是过度的曝光,却灵巧地勾勒出渡鸦仅有的黑白轮廓。看似粗糙的手法 却是刻意、精准地透露出深濑昌久的心境,借着渡鸦的影像跟随深濑昌久孤寂地游移在城市之间,探究自我内心。这些乌鸦就像群聚于城市的我们,穿着疏离与防卫 的衣装在各个角落饥饿地觅食着;透过这些影像,我们被深瀬昌久的危险震摄,心中也随之漂浮着不安与焦躁。 深濑昌久就着迷于这些写实的心计,因此拍出像是肥胖的女按摩师、裸妇、眼神恶毒的猫或是正在酗酒的街友等,以城市为据点记叙着生与死的快活,拍出生活中被现实逐出的黑暗。不仅于此,深濑昌久在婚姻失败后找到更契合这些现实的角色、晦隐的代言者–渡鸦,令人打颤的面貌,血淋淋地嵌入初识深瀬昌久的眼瞳”
我认为《鸦》也并不全然悲观。阴云之下,躁动与不安相互冲撞,海边少女的乱发与鸦晶亮的瞳孔中散发着蓄势待发的张力。我们在其自述中可以看到这些黑色的信使如何点亮深濑昌久下垂的目光:“它们群居。它们在黄昏栖息,然后又在黎明消散。要拍摄群鸦,必须要在静夜,在黄昏与黎明之间,如此之暗的时辰里,测光表搞不准。我一度怀疑能否拍出这极暗之夜中的乌鸦。作为试验,我于子夜时分在金泽市的兼六公园拍了一次。究竟能拍出什么我心里完全没底。我被震住了:这些鸟在空中飞翔,翅膀闪着光。栖在树上的鸟,眼睛亦发着光。简直令人目炫。” 荒木面对着《鸦》说道:“深濑的鸟,就是深濑自己的化身。他教会了我,摄影也是一种叹息。” 然而命运没有眷顾晚年的深濑。1992年,深濑昌久因酒醉不慎由阶梯摔落,脑部重伤,丧失了语言与记忆能力。瘫痪在床的深濑,再也无法拿起相机。在这生命的边缘,洋子却回到了深濑的身边,她每个月都去陪伴深濑,深濑却再不能与之交谈,更也记不得洋子是谁。2012年深濑昌久辞世,这一只寒鸦也终漂落于雪地,我不会忘怀它兀自飞翔,企图飞跃失乐之园的藩篱而向死而生的姿态。我们知道,曾有这样一支离群的鸦雀,在上野与北海道的山林和城市之间,在雾气蒸腾的海面和摇曳的梢头,拣尽寒枝。
参考资料: 1.深濑昌久自述《鸦:终》 作者:深濑昌久 2.《British Journal of Photography》2010年评选“25年最好的摄影集”时卫报的评论,译者暂不详。 3.《他偏执地要拍下每天妻子离开他出门的时刻》 作者:费雯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