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的时刻
深夜裹着鹅绒被读《斯通纳》,房间里漂浮着温热的气息,四下无声,猫咪微微睁开眼,它打了个哈欠,抱住头又沉沉睡去。我蜷成一团,安安静静,望向斯通纳的一生。
斯通纳的生活顺流而下,是无法止住的失落。
一段突然涌起的爱恋铸成失败的婚姻;与情人相恋,又被迫分离;用心抚养的女儿利用未婚先孕从家中出走;多年来在学院被同僚挤兑,教职长年不变,直至退休才给予荣誉。他的故去,也勾不起多少波澜,没有几个人会用心怀念。
“噢,一个失败者。”他们说。
你看,无论是1965年还是2016年,人们都热衷于为他人下定义,只不过社交网络让这种僭越变得合理。现今,我们习惯根据支离破碎的信息,推导出看似合理的真相,用单薄的横纵坐标和抖着小机灵的关键词,对人性总结、盖戳,得意洋洋。我们期待着他人的惊叹,期待着镜头的聚焦,面对一个个鲜活的逆袭故事蠢蠢欲动,振臂高呼,神色激昂。在无数目光流连之处,机会纷至沓来,掘金之时也已成熟。人们前赴后继,努力塑造着别人想要的人生。而喧哗声涌入一个人的生活,又瞬间退却,涌向新的目标。
时代的惯性让我们在看向一个人时,期待找到一点亮色,如若不然,悻悻而归,甚至有鄙薄之声。可是反观自身,人生哪有那么容易说出口。沉默同样可以秉承高贵。深夜走在落着雪的无人街道,黑色的树林并列而立,抬起头,只见路灯下大雪纷飞。其中滋味自知便好,在这个崇尚共享的年代,为自己保留一丝余地,也殊为难得。
斯通纳曾想挽救婚姻,但终于止步,不再对当初的爱人有所期待。他为了固守心中本真的大学,不惜与同僚相抵,输得一败涂地。他的家庭、事业及爱情总会向他袭来重拳,一步步把他逼进角落。他无法像人们热爱的故事中的勇士,一路奋起反抗,收复阵地。但他的内心从没有放弃过抵抗。
当他被歇斯底里的妻子推到一个堆满杂物的房间时,他努力把房间收拾得有模有样。
“他意识到,很多年来,自己并不知道,他有过一份憧憬,一直锁在内心某个地方的憧憬,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这个憧憬表面上是一个地方,其实就是他自己。所以,当他在打造书房的时候,他打算定义的是他自己。当他为做书架打磨这些旧木板的时候,当他看着表面的粗糙消失,灰色的风雨侵蚀消失,露出基本的木质,最终露出花纹和质地华丽的纯粹时,他逐渐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置于某种有序状态的是他自己,他想创造某种可能性的是他自己。”
书房的这一盏灯点亮,他就有了自己的世界,不被打扰,虽然最终也被妻子打破。他尽力从看似悲哀的生活中为自己找到一点余地,让自己享受短暂的快乐片段。在他最为丧气的中年时刻,往前看不到自己渴望享受的东西,往后,看不到值得费心记得的事物。凯瑟琳出现,两人讨论学术,拥抱彼此在火炉旁取暖,共度了那些短暂的欢愉,又戛然而止。他无力反抗世俗的规则,凯瑟琳也不能。
多年后,年近六十岁的斯通纳读到了不知身在何方的凯瑟琳的学术论文,她依然未婚,前言写着:送给威·斯。他一动不动,坐了很久,让封闭已久的失落感吞没自己,眼睛模糊。在衰老不断侵袭肉体的时刻,他知道自己内心依然有渴望,浓烈赤诚的渴望。
有时我会想,拨开以一盖全的偏见和社会拥簇的价值体系,为何不能承认人本质上的软弱。在推崇钢筋水泥意志的时代中,人有权利留给自己有一个逃避的选择。我们被教导要坚强,要拼搏,可我们是否真的要依如格言般的生活?
斯通纳也不能给我答案。他只是用一生表达了他的态度。经历两次世界大战,他眼睁睁看着战争就像一道深渊,吞噬着年轻人的心志。人们对体面生活的憧憬被撞得粉碎,只留下缓慢下落的绝望。斯通纳有他的愤怒,他心中的大学是最后的庇护所,不能被残暴的战争撕碎,是以他用心教书,尽力教授每一个学生,就算不被学生、同僚理解,他努力维持着学院的底线。即使他的力量根本无法与强权相提并论,即使终于,他变成了人们眼中的那个固执、刻板的老头,被戏语、畏惧、嘲弄。
这样艰难的对抗,换不来荣光、表彰、感动和泪水,他却内心自足。
斯通纳的朋友曾在许多年前带着冷嘲热讽的表情对他说:
“你也别想逃掉,我的朋友...你也在弱者之列...你足够聪明——只是比我们共同的朋友聪明一点。但是你有这个瑕疵,那个顽疾。你觉得这里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东西值得去寻找。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你很快就会明白。你同样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你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没有那个东西,它也不希望如此。棉花里的象虫,豆荚里的蠕虫,玉米里的穿孔虫。你无法面对它们,你又不会与它们搏斗;因为你太弱了,你又太固执了。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
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没有安身之地。斯通纳对他的失败并不十分在意,他走进那道窄门,无惧外界风雨,几乎无人懂得他的内心。那又有什么所谓,他的失意无需用杯酒来释怀,他有他的热爱,投身其中,世事皆忘怀。
有人说,《斯通纳》是写给失败者的赞歌。想起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说,人生就是很苦的,所以要学会让自己活得快乐。我曾皱着眉,带着疑惑面向这句话。而今终于逐渐感受到这句话的重量。好在,若看轻这苦味,便如黄叶碎落。承认自身的不完美,会活得更加通达。即使挫败感在身侧虎视眈眈,它让我警醒,也教会我要更加尊重自己的选择。斯通纳习得与枯寂相伴,当过往的萌动、激情、酸楚、苦涩沉淀,他的自我也变得平静、柔和。
在书的最后,斯通纳迎来死亡的时刻,他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整个人焕然一新。初夏的树影投下熟悉的清凉。他的肉体重新得以活动,然后,他找到了那本红色封皮的书,轻轻摩挲,那是他曾用心撰写的,没有多好也没有多坏的学术著作。
“这本书被遗忘和没有派上用场,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任何时候,它的价值问题都几乎微不足道。他没有过那样的幻觉,以为会从中找到自我,在那已然褪色的印刷文字中。而且,他知道,自己的一小部分,他无法否认在其中,而且将永远在其中。他打开那本书,这样打开的时候,这本书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让手指轻轻地快速翻了一遍书页,感觉一股刺痛袭来,好像这些书页是活的。刺痛穿过手指,迅速流过肌肉和骨骼。他时刻感觉到刺痛在那里,他等着刺痛弥漫全身,等着那种古老的兴奋,像恐怖般的兴奋把他定在躺着的地方。从窗户上掠过的阳光照在书页上,他看不见自己在上面写了什么。
手指开始松软,捏着的那本书慢慢滑动,然后快速越过他不动的身体,跌进房间的寂静中。”
合上书,我回想的却是斯通纳第一次被文学打动的一幕,人会在某时某刻忽然有了顿悟。他出身农家,并不擅长文学,在被提问时他尴尬、失语,但那一瞬间,他被老师斯隆点透,那是他一生中电闪雷鸣的时刻。
“斯隆的眼睛又回到威廉·斯通纳身上,他干巴巴地说,“莎士比亚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讲话,斯通纳先生,你听到了吗?”
有那么几个时刻,威廉·斯通纳意识到自己在使劲屏住呼吸。他把气息轻轻地舒吐出来,刹那间发觉自己的呼吸从肺里排放出来时,衣服随着身体在起伏。他把目光从斯隆身上移开,打量着教室。阳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落在同学们的脸上,所以感觉光明好像是从他们自身散发出来,迎着一片黑暗释放出去;一个同学眨巴着眼睛,一道浅浅的暗影落在面颊的一侧,上面的毫毛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斯通纳开始感觉放在桌上紧紧攥住的手指松开了。他在自己的凝视下掉转过手来,很惊奇它们都是黄褐色,很惊奇指甲已妥帖地嵌进粗壮的指端那种复杂的结构;他想,自己肯定能感觉到血液在无形地穿过纤细的血管和动脉流淌着,从指尖到整个身体微弱又随意地颤动着。”
那些尴尬、失语与死气沉沉的曾经,是斯通纳的“失败”人生。
但没准,也是我们的“失败”人生。
© 本文版权归作者 沈砚之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