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拉什迪一起走过法塔赫布尔西格里
所有的旅人都行走于他人的梦境中
旅行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它使你离开你的存在能有意义的地方,由于你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故土,你使它有了意义,而旅行将你偷偷地带到了虚幻的世界里,使你在别人眼里显得荒诞不经。
去西格里时我是游客,与所有的游客别无二致,戴一顶遮阳帽,带一本LP。其时,我所有的信息都来自那本LP,那个因供水问题而废弃的红砂石宫殿对我来说仅仅是书页上一个音节繁冗的名字,是逛完泰姬陵和阿格拉堡之后的“顺便一游”,我早就将那长串的音节抛在了脑后——直到读《佛罗伦萨的神女》,看到拉什迪对于“胜利之城”的描述,恍恍惚惚觉得那个地方我曾去过,是在梦境里吗?它的名字在舌头尖上打转,曲折起伏的音节如此熟悉:法塔赫布尔西格里。
作家是最好的魔法师,他的笔触能够唤回往昔全部的美好,在拉什迪的笔下,西格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美丽幻梦,巍峨的红砂岩宫殿就像是由红色烟雾构成的海市蜃楼:空气中充满神秘的幽香,四处传播着享乐的声音:舞女脚踝上的铃铛细碎悦耳,喷泉里水声沥沥,柔美的音乐夹着情人的呢喃随清风飘荡,皇帝的耳边有人轻声朗诵诗歌;院子的地板上画着格子做棋盘,腰肢柔软的女奴充当活的棋子;帷幕重重的房间欲盖弥彰地暗示做爱之后的慵懒时光。
拉什迪透过阿克巴大帝虚构出来的皇后轻轻在你耳边呼气如兰:无论旅人来自哪个城市,都是行走于我们的梦境中。皇帝答:我们是旅人的梦境,旅人也是我们的梦境,想想看,我们能不能够在别人的梦中醒来,并且把梦境改变一下,我们有没有勇气邀请别人来到我们的梦中?——读到这一页,这一行,我知晓自己已经被拉什迪邀请进入他精心营造的的梦境。
我开始怀疑,我曾确确实实走过那些红砂石的回廊吗?也许那个炎夏是真的,那晃得人眼花缭乱、震得人的耳朵失聪的炎热是真的,风之室里穿过一排一排矮柱拂到我印花长裙下光裸小腿上的风是真的。那么,黄头发的旅人在阿克巴大帝耳边讲述的佛罗伦萨神女呢?马可波罗在成吉思汗耳边描述的那一个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城市呢?该如何区分真实和幻境?
我和旅伴曾站在那红色宫殿高高的台阶上靠着石制的宫门歇脚,那些镂空的红砂石窗格、繁复的红砂石雕饰、象牙装饰的高塔倒映入我们的眼瞳,让人情不自禁想象曾如幻象一般在宫墙里游荡的妃嫔。拉什迪的笔凌空一挥便把那些美得好似虚构的女子唤回记忆宫殿,她们来自撒马尔罕、焦特布尔,或者佛罗伦萨,随着低垂帘幕上层层叠叠的窈窕身影款摆腰肢让人心旌摇荡,他毫不费力就打破了虚和实的边界、东方和西方的边界、宗教和宗教的边界。
对于信仰和宗教的反思,还有谁比拉什迪更游刃有余?
在全能的神面前完全放弃自我的做法是一种错乱的状态,是条错路。不论善在什么地方,它总不会包含在对神灵无须思考的礼仪式的服从之中,说不定个人或者集体的缓慢而笨拙、一错再错的努力中倒包含有更多的善。
最初知道拉什迪,是他因《撒旦诗篇》一书受到穆斯林全世界追杀。后来他的书陆续被翻译引进,《羞耻》《午夜之子》,然后是这一本《佛罗伦萨的神女》。
拉什迪自己便是出生于穆斯林家庭,阿克巴大帝也是。历史上,这个在莫卧儿王朝历史上鼎鼎有名的皇帝除了常年征战,战功赫赫,还是个思想开放的大帝,并不排斥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其他教派在他的宫廷和疆土里传播。
拉什迪笔下的阿克巴大帝是一个喜欢思考宗教、爱情和人生的男人,他有那么多的问题,根本就是穆斯林家庭出生的作家本人想探讨的,例如,他想弄清楚,人笃信宗教,为什么仅仅因为那是他祖先的信仰,而并不因为它是真理?难道信仰仅仅是家族的传统?
经由皇帝的推理,拉什迪技巧性地重申是人创造了神,而不是神造出了人。人是一切的中心。全部的奇迹,全部的罪恶,都是因为个体自己的选择。经由皇帝的胳膊,拉什迪把神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拉下来,他要把人放上去,让包括你我在内的每一个人对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就像书里那个黑眼睛的莫卧儿公主,她生命中的每一次转折都是源自于她自觉自愿的选择,她跟随自己的心意漂洋过海,去了佛罗伦萨,去了新大陆,再也回不了故土。
倾慕也是一种旅行,而且险象环生
那一夜阿戈斯蒂诺·韦斯普奇平生第一次坠入情网,他懂得了倾慕也是一种旅行,无论他意志如何坚定,决心不离开自己的家乡,但命中注定他也要和他那些喜欢乱跑的朋友那样,沿着他并不认识的路走下去。这一心灵的旅程将会使他涉足危险的去处,面对妖魔和恶龙,冒着不仅失去生命而且还会失去灵魂的危险。
拉什迪把爱情比作险象环生的旅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无道理。人在坠入爱河的时候,怎么知道河水将会把你带到何方?爱上一个人,意味着爱上对方全部的未知:缺点、脆弱、自由意志,难怪很多人会将其视为畏途。
好似古希腊爱上自己造物的皮格马利翁,拉什迪笔下的阿克巴大帝虽拥有众多活生生的美丽后妃,却单单钟情于自己想象中的女人。皮格马利翁和阿克巴大帝是幸运的,他们不仅能够召唤幻象,还强大到可以用自己的爱和幻想赋予其形体和血肉,更孱弱的人只好像阿克巴的宫廷画师,爱上幻象之后便只能彻底放弃现实生活,逃往虚拟世界中去。可见虚拟的旅程也不见得更安全保险。
现实生活里,我们是否有勇气像佛罗伦萨的神女一样自始至终遵循自己的意愿和选择去生活?很难。尽管一千多年过去了,能做到的依然还是少数。
拉什迪深知现实冷酷,他把自己的女主人公设置成一个没心没肺的传奇,在爱的时候不顾一切,不爱了马上转头选择另一个更强大的男人,他让她追随自己的心意而为,离开家园,抛下一整个帝国,走遍大半个地球。他温情脉脉的地方在于给那个传奇女子设置了一个从不离左右的镜像,莫卧儿小公主一步一步走向命中注定的角色:佛罗伦萨的神女,而镜子姑娘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分担她的爱与痛,与她共享名字和男人,是冷酷世界里最最温暖的慰藉。在她最彷徨的时候,她拥抱她如同拥抱另一个自我,轻轻念着她们共同的名字,低语:安吉利卡,女人之间的爱比男女之间的恋情更加持久。
拉什迪对现世的道德评判没兴趣,作为一个强有力的作家,他能够驾驭世事的变化无常,时间和空间、虚与实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他随心所欲地让做梦的人变成了自己的梦。
如我们所见,阿克巴大帝最后放弃了西克里,将他心爱的影子和烟雾构成的红色城市留在了那个湖水突然消失的地方,让它永远矗立在那里,成为事物变化无常的象征。——如果有一天要去阿格拉,不妨顺便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