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地铁是迫不得已的工具

“存在或虚无，这就是问题所在。上去，下来，走了，来了，不管人们做了什么，最终总要消失。”


                                                ——雷蒙·格诺
”



来自晃月派


会有人真正喜欢地铁这种交通（或运输）方式吗——地铁里的人怎么看都和过安检机的那些方块行李相差不大。地铁尽可能地缩减了旅行的多余元素，窗外匆匆掠过的街景被漆黑的隧道取代，独立的座位被连体长条凳取代，遇上高峰期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连个打呵欠的地方都没有，你成为真空包装里的一块肉，尽可能地被压缩，再压缩；交通运输部恨不得像用管道运输天然气一样来运输源源不绝的乘客。
在这样一个空间，你所能做的选择只有忍耐；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周围那些令你反感作呕的人，把这想象成一次刑讯；等到地铁到站的那一刻，光明回归，铁门打开，你长舒一口气从这个微型移动集中营逃了出去。
 
这会不会让你联想到自己的人生呢。
有时候，我挺佩服文学里的譬喻，它们不是对生活的后发的总结，而是像某种先验的预言。“人生如旅途”是个老掉牙的譬喻。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交通方式，可这个譬喻从古至今都很实用；好像不是譬喻来源于生活，而是我们的生活跟随着譬喻而前进。以前人说这话的时候，意思很可能是说，人生像颠颠簸簸的马车，像柳暗花明的骑马独行，像白驹过隙的萍水相逢等等；而现在的意思，则更像是人生就像搭地铁，挤上去，一忍再忍，忍到终点站的时候有了一丝解脱，呼吸，逃逸。整个过程煎熬，并漆黑一片。
逃出来之后，回顾自己的人生。那挤破脑袋、煎熬甚久的旅途究竟都是些什么呢。谁也说不出来。漆黑的、不可见的大隧道。看似对下一个地点很明朗，但对旅途一无所知。



千与千寻海上列车剧照


带着这个想法，或许能让我们在雷蒙·格诺的小说里找到一点解锁的阿里阿德涅线团——我这么形容并不是夸张。雷蒙·格诺作为法国小说家的一员，绝对没有损害法国小说实验先行的荣誉传统——法国文学在血液中对文学形式本身的反思是所有文学里最大的；这也是我不喜欢大多数法国作家的原因。德国文学在哲学间反思，英格兰爱尔兰徘徊于天际灵魂，东欧在时光历史中反思，意大利游走于荒诞阴影，而西班牙则钟情于语言本身的罗里吧嗦。
雷蒙·格诺是“乌力波”文学社团的创始人。也就是“潜在文学工场”。这个流派讲究在小说里布置连艺术家本人都走不出来的迷宫。再加上参与这个社团的人，有很多数学家，物理学家，导致创作者们也纷纷尝试用数学方法进行创作。例如“S加N法”，利用数学集合论和布尔代数理论写“布尔型诗歌”和“梅比斯环变体诗”——这些东西，都是对文学血液的走火入魔，注定不会长久。
写作的人，没必要想这么多，想这么深。重要的是感受力和想象力。那些读了许多书，做了许多研究的人，写出来的作品未必好过一个酒鬼。不过这些元素到了美国大陆上才被承认。欧陆还是走传统路线。走在文学本身的内部。
 
中国文学也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对什么走火入魔呢，不是文学形式，也不是灵魂和理性，而是“根”。中国文学对一切有关于“根”的东西趋之若鹜。也是，五千年的传统，自然会在这片土地上形成“寻根狂潮”。关于家族的根，文化的根，语言的根，乡村农耕的根，凡是根都忍不住去啃，有点像不敢站在大地上栖息、奔跑的地下鼹鼠，只懂得去啃块茎植物的根须。略显怯懦。
没什么激情与创新性。莫言也是，用魔幻的外套去寻根。


《地铁姑娘扎姬》是雷蒙·格诺创作于1959年的小说。
这部小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情节。小说从这个叫扎姬的小姑娘遇见自己的舅舅加里布埃尔开始；扎姬想要坐地铁，但不能如愿：
 
扎姬颠颠地跟在后面。
“舅舅！”她叫了起来，“我们坐地铁吗？”
“不。”
“怎么不？”
她站住了。加里布埃尔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放下箱子，解释道：
“我说了不坐地铁，因为今天没法坐，闹罢工了。”
“闹罢工？”
“对呀，闹罢工。地铁——这个巴黎最棒的交通工具，正在地下睡觉。因为那些检票的都不干活了。”


无法坐地铁，之后的两天时光里，扎姬只好跟着自己的舅舅乱逛。他们遇到旅游观光车把舅舅抢走去做导游，也遇到莫名其妙的女子跟着他们同行。在这短短两天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发生了模糊不清的旋转变换。扎姬是个满嘴脏话的小女孩，说起话来都是“地铁个屌”“啤酒个屌”，还通过在大街上谎称舅舅的朋友是个拉皮条的而趁乱逃离，离家出走。
加里布埃尔在白天是扎姬的舅舅，到了晚上就抹上口红，穿上裙子，在俱乐部里扮演跳舞女郎，以此赚钱谋生。扎姬整本书都在纠缠舅舅他是不是一个同性恋，或者拉皮条的，鸡奸客之类的职业。加里布埃尔愤怒而严肃地宣称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他结过婚了。
另一个跟着扎姬的人，在书中连名字都变了三次。一会儿是倒卖美国军队物资的小贩，一会儿是警察，一会儿是警探，最后这个人喜欢上了一位独居寡妇。
 
总之，所有出现在这本书里的人，看起来不像是过了两天，而是像过了二十年，甚至四十年——生命里的人遭遇沧海桑田，发生各种改变，职业变了，性格变了，灵魂也变了，你几乎都认不出他们曾经的面孔。但《地铁姑娘扎姬》将叙事时间压缩在两天之内，从而给读者带来加速效应，会让人感到有些荒诞、迷乱、不知所云。这就像你在两天内走马观花，快进了二十年的人生一样；想想吧，两天后，你见到了四十年后的朋友，物是人非，会有什么感想呢。


小说结束的那一刹那，就仿佛地铁终于打开了下车的门。整个旅途都是一条漆黑的大隧道；你只感到疲惫不堪，感到释放，感到旅途人群的拥挤和混乱。“人生如旅途”，无数人的生命经历也是如此，在不明不白，模糊混乱的状态下度过一天又一天。或者，迫于压力的大多数，从登上地铁的那一刻开始，目的就不再是为了旅途，而是为了尽快抵站。生命被分割成一个又一个靠站点，一个又一个看似可及的目标。
但这悲剧，又不是拒绝地铁所能避免的。《地铁姑娘扎姬》便是从一个从未坐过地铁的、无经验的小女孩着笔，用浓缩至两天的时间，释放出物是人非的迷乱与无定。也许，人的变化，命运的无常与流逝，都是注定的。地铁只是个荒诞的象征物，刨除这层荒诞，便是更内在的悲剧缩写——当然，我相信这绝不是作者雷蒙·格诺的初衷。
 
于是，小说最后，两天结束后扎姬回到了家里和母亲间的对话，便具有了某种来自“地铁与人生”的悲剧意味——
 
“你乘地铁了？”
“没有。”
“那么，你干了些什么？”
“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