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何必为史遮羞
可惜还没见国内有过国家历史认知来源的调查,至少我的知识来源很少来自于教科书。相较于我了解到的历史,教科书里的历史更像架没了活气的骨架,生硬而干涩。古代史还相对完整,近现代史则由于意识形态的限值,一方面写事件时,单薄的线索又显得暧昧异常,背景含糊,过程夸张(如现在被网友们戏谑的几次“经久不息的掌声”),戏剧化程度倒可以与莎剧比肩;另一方面用密密麻麻的数字砌成高墙,让你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不容置疑的进步历史观溢满字里行间。
对此,詹姆斯在《老师的谎言》中文序言里这样解释——“政府始终认为自己最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因而强调教育是一种社会化的手段。具体而言,政府认为历史课应该促进学生的效忠”。
和中国王朝轮替的历史背景不同,美国的教科书效忠的只有联邦政府,再进一步的话就是传统上执掌国家主体的盎格鲁萨克逊白人。在《老师的谎言》这本书中,詹姆斯罗列了海伦·凯勒、伍德罗·威尔逊、哥伦布、印第安人、南北战争、约翰·布朗、林肯等事例详尽地反驳美国教科书的谬误,逐一批判背后白人们对待历史的虚伪与自大,其中海伦凯勒的例子引起了我的极大共鸣。
海伦·凯勒早年间的求学经历可谓是世界级的励志典范,笔者小学时还学过她的那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对于诸如“人家的孩子”“全国十佳少先队员”“励志故事”此类人物,我总是不怀好意地查看他们的后续经历。然而令我感到费解的是语文课本都只提到了海伦·凯勒人生的前半段,后半段用“慈善家”一笔带过,似乎她一生的意义都止于二十几岁。但海伦凯勒一生的跨度却是1880年到1968年,居然有六十多年的空白?!在这一点上,美国教科书隐瞒地更彻底,“只有一本载有她的照片,多数教科书甚至都没有提到她”,因为她后来成为一名激进的社会主义者,这是为美国主流舆论所不可接受的。
事实上,在这一人类历史上纷争最为密集的阶段,海伦凯勒堪称弄潮儿,她的后半生更精彩地展现了参与社会的激情、追求正义的执着。最初她致力于帮助残障人士,但后来发现残障者的分布并非随机,而是集中于社会底层。意识到“社会阶级制度控制着人一生的命运”后,她逐步成为一名社会主义者。1909年她加入了马萨诸塞州的社会党,俄国十月革命后,她不吝赞美之词歌颂苏联“在东方,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在痛苦的挣扎中,新秩序从旧秩序中诞!”1912年,海伦凯勒参与妇女选举权运动。她的后半生主要致力于为“美国盲人基金会”筹募资金,“她坚信我们的社会需要激烈的变革,这个信念从未动摇”。
然而海伦凯勒公众形象的变化是带有极大讽刺性的。詹姆斯貌似中允实则调侃地记述她在成为社会主义者前后舆论的转向——“那些曾经赞美她的勇气和智慧的报纸,转而强调她的残障”,并转述海伦凯勒的话“当时,他对我的恭维是如此慷慨,我都不好意思再提。但是现在,我站出来支持社会主义,他就提醒我和大众,我是一个又聋又瞎、特别容易出错的人。大概,自从见过他以后,我的大脑就缩水了”。源于对激进分子立场的排斥,后世教科书对她的经历也就讳莫如深了。
类似的记叙断裂在国内的教科书也很常见,国内的历史课本一直赞美1949年后归国的学者,但除却一两位幸运长寿的人物,绝大部分知识分子的后续遭遇却不见了踪影,甚至成为中学教育中的禁区。这种部分隐瞒的可怕在于它有一副正确史实的表皮,看起来无害,能令你将部分真相错以为全部事实,历史也被削去所有的刺,变为某种价值观的附属。乔治·奥威尔曾在小说《1984》里塑造过“真理部”这一概念,大洋国所有的档案都集中于此,一旦发现有人触犯主体意识,便将其档案销毁,关于此人的记忆也就在这个国家消失,简直纯净地可怕。
詹姆斯关于哥伦布的探究则更值得玩味,他不厌其烦地收集资料反驳“发现新大陆”这一概念。实际上根据他整理的信息,亚洲、非洲等地区的人甚至远在史前可能就到达过这片土地,但在教科书的论述体系里只有哥伦布的探险才值得铭记、歌颂。而发现一词指的是“经过研究、探索等,看到或找到前人没有看到的事物或规律”,如果按这个含义,在哥伦布到来之前美洲是没有人的,但印第安人在这里早已生活了几千年!亦即是说,对于欧洲白人而言,印第安人只是低等的存在,不具备成为“人”的资格。这样一步步剥离掉传统论述的面具,詹姆斯将隐于其中的傲慢的“欧洲中心论”扒了出来。在描述印第安人惨遭屠杀的《红眼人》一章中,詹姆斯进一步反驳“原始——文明”这一带有种族主义倾向的政治话语。与传统教科书里茹毛饮血的形象截然不同,在15、16世纪白人到来之前,印第安人已经建立了10万到30万人口规模的城市,取得了高度的文明水平。将其被征服归结为文明的原始,不过是宿命论的论调,即“责难受害者”,但印第安人被征服的过程却是带有如瘟疫传播、白人贪婪等因素,教科书却对这些原因缄默其口。詹姆斯继而按“文明——原始”这一体系设问,如果文明程度是根据社会分工确定的,那“文明的”希特勒的第三帝国与阿拉瓦克社会哪个更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以复杂分工为特征的社会,其突出标志常常是不平等,并且供养着一支大规模的、专业化的军队。恰恰是这些‘文明’的社会有可能使用野蛮的暴力去征服那些‘原始’的社会“,所以进步是唯一的价值吗?詹姆斯还描述了一个现在看起来荒诞的事件,“清教徒甚至要把皮克特人从人们的记忆里根除。他们通过一项法令,规定说出‘皮克特’一词就是犯罪”,但这都是在教科书里见不到的。
美国的历史不乏血腥, 如何向不同种族的孩子们呈现这部分历史成了一件头疼的事情,他们担心一旦将先祖们的原罪暴露,不止会引起社会的争议和孩子们的反叛,也违背了其道德美化先祖的逻辑,黑人奴隶制与种族歧视可谓是叙述里的高度敏感区。教科书里的国父们被隐去了拥有奴隶的历史,南方种植园的黑人们喜欢他们的主人,政治家们对奴隶制的自我思想斗争看不到了,这使得关于奴隶制引发读者产生的是悲哀,而不是愤怒,因为”没有一个让人发怒的对象“,”在美国历史中,任何糟糕的事情都不知道是谁干的“,这反而更值得我们感到悲哀。而南北战争之后,教科书强调黑人进入南方政府后,政治变得腐败不堪,似以此证明黑人的低能,也契合了南北战争到民权运动这段时间里种族歧视不断消失的进步逻辑,一切看起来水到渠成,黑人的平等来自于白人的赠与。但真正的历史却是在南北战争后的十几年里,南方政府更为清廉公正,这一状况一直持续到19世纪80年代种族关系低谷的开始,而伍德罗威尔逊上台后实行的种族隔离又导致了历史的倒退。詹姆斯是南方白人,他对这一部分的论述更接近于对原罪的自我救赎。
看似一切早已成过去式,但詹姆斯仍让我们保持警惕,遗毒并未消除,新问题也不断产生,比如昔日的”机遇之地“如今也出现了阶层固化,但讨论现有的政府、社会似乎是危险的。书里引用了一个关于越战是否撤军的盖洛普民调结果,即便越战已经被证明是一项错误决定的情况下,大学文化的人群中支持越战比例也比其他人群要高,而且受教育水平越高,支持的比例越高。事实上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反倒比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缺乏独立思考, 更容易无条件效忠政府,但美国开国元老之一——托马斯·杰斐逊要求加强政治史教育的初衷是使美国人学会“如何自己判断哪些事物会保障、哪些事物会危害他们的自由”,难怪詹姆斯不无痛心。
美国教科书之所以夹杂这么多“谎言”、错误,并非是权力导致,而是受教科书审议委员会、出版商、各州民情等多重因素影响,因此倘若持“天下乌鸦一般黑”论点,把本书作为攻击美国政治制度的根据未免贻笑大方。与此相反,我们恰恰需要这样的自省之作,反思我们在历史教育中的问题,引导学生更勇敢地挑战教科书,接触更真实、鲜活的历史,成为“谴责它(国家)的罪恶,并且不为其开脱”的公民。也许有人担心让学生了解到历史的黑暗部分会引发动乱,作者在前言和后记里都反驳了这种虚弱的担心,《老师的谎言》在美国出版后非常流行,所担心的动乱并未出现,学生们对历史却有了更多思考的方向与空间。殊不知对于学生而言,谎言一旦被揭露所产生的伤害远比让他们了解到真实的历史要严重得多。只有了解到更真实客观的历史,问题才有被解决的可能,原罪也才有被救赎的机会。
写到此处,倒想起自己两年前参与支教,教一帮学生做口述史,利用身边的史料去弥补教科书里的空白,倒也算是詹姆斯老爷子的同道了。
15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