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

第一次听说简·莫里斯的名字，是在去年看刘子超的《午夜降临前抵达》，在那本开书单到丧心病狂的书中，提及了她的两部作品——《欧洲五十年：一卷印象集》和《的里亚斯特：无名之地的意义》。
至于这本《西班牙：昨日帝国》，记得是在一篇公众号推送的讲座中，主讲人是位《新周刊》杂志副总编，其时他刚结束一段在西班牙的游历，当有人询问在去西班牙之前有哪些书可供参考时，他只推荐了一部作品，便是这本。
于己观之，《西班牙：昨日帝国》还是值得一读的，但建议大家在此之前，最好先了解一下西班牙的过往历史，特别是流传于西班牙的神话传说、辉煌却短促的帝国时代、波诡云谲的殖民进程、全面崩坏的内战鏖战、噤若寒蝉的独裁统治这几段，否则就会如我一样，仅凭借十几年前在历史课本寥寥几行西班牙的论述，以及西甲足球联赛涉及的几个地名就去拜读，到头来只会感到自取其辱。
借助这本书，你是没法缕清西班牙历史脉络的，因为作者压根无意向你科普西班牙的过往，你也提炼不出多少可供日后到西班牙出游时去观摩的景点，以及去往那里需要走哪条路线这样的实用信息。作者全程采用的是一种写意笔法，五花八门的地名和典故信手拈来，就这么劈头盖脸的向读者砸来，根本不顾对方是否招架得住。
大多时候，作者都是隐身幕后，对西班牙进行着品头论足，读来不免让人堕入五里雾中，偶尔也会现身出来，作为读者的我方才随之有种亲临其境的感同身受。印象最深刻的是114页作者描述的一段偶遇：

“我曾闲荡在加的斯——狭长海岸上一座老旧的白色海港，碰到一男一女正在扮演士兵。
女生穿的像个警卫士兵——硬纸板头盔、宽边木剑、从玩具店买来的塑料盾牌和一套脏脏的白色睡衣。男生则分明扮演一个摩尔人，头上松松垮垮地地缠着块软塌塌的毛巾做头巾，身上穿着一条分明是用费抹布缝在一起的长袍。
处于形式上的礼节，我询问他们分别代表了谁。
‘我是基督徒骑士，’女生开心的答道，一边把他的头盔往上抬了抬。
但是，男生显得更懂历史。‘我是他者’，他故作神秘地回答，两只手掰弯了他的短刀。”

仅此一段，五天的阅读已然值得。
从中我们不难发现，作者不是不能细腻的描写她的所见所闻，也许只是西班牙历史太跌宕绵长，加之莫里斯对这一切也全然知悉，因此在她的眼前，不再是一个简简单单、实实在在的西班牙，而是一种“被历史情境夸大的地理现实”。
假若书中所述非虚，西班牙的确是一个值得一去的地方，对于如此复杂且单调、狂热且枯燥、辉煌且黯淡、开拓进取且故步自封的国度，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西班牙几乎就是一座岛屿，一片被草草焊接到欧洲形体上的碎片”

“几乎所有西班牙的业余文字研究者都更愿意接受该词（Spania）的另一种定义——隐匿之国”

“西班牙的旧物通常很动人，但也很冷酷”

“大多数西班牙人是绅士，无论贫富怒矜，他们生来如此”

“对他们来说，死亡才是真正的平等主义者”

“体现死亡的高贵，是斗牛的意义所在，借助嗜血和褊狭，庄严随之浮现”

“对于西班牙的城市来说，只有当它们弃绝了自己古老孤立的傲慢并尝试着走向世界主义时，他们才开始感觉自己的褊狭”

“所有一切都和神圣无关，只是这土地、这风、这太阳和这历史造就了它”

“西班牙之所以是如此的西班牙，是因为直到如今它对他物都所知甚少。很久以前它背弃了我们，这不仅延长了许多古老的痛苦，也延长了人类精神的许多壮丽宏伟与唯美动人”

“西班牙喜欢孤注一掷。它是一个被蚀刻的国度。他生命中的酸让画面高贵却又特别到不可思议。正如他自己的作家想要告诉我们的一样，它总是被撕裂为两大极——人与宇宙”

“在这样一个缺少河流的国度，桥梁却多到超乎你的想象，这要归因于它那波浪起伏的地形”

“这个社会与机器时代格格不入，却更喜欢噪音”

”从来没有像西班牙这样的重写本，层层叠叠书写着那么多外来影响。从第二次布匿战争的宣战借口——萨贡托城的罗马竞技场看台望去，你也许可以看到五种不同文化的纪念物：山边高处有伊比利亚穴居人的洞穴；四周绵延着希腊的葡萄藤；脚下有罗马的铺路石；背后是布局参差的摩尔人城堡；而远处水边是高炉参天的黑色烟囱。西班牙在军事上是最为隔绝的国家，但他身上却到处都留下来自异国的足迹“

“暴力天生就与质朴并肩而行”

“西班牙人是很好的基督徒，但是不道德”

“阿维拉像是一颗长老了的坚果，它的外壳依然坚硬而闪亮，但它的核仁早就皱缩了起来”

“如果说阿维拉只是一个空壳，塞哥维亚就是所有的果仁”

“没有什么比象征性的精确更能取悦西班牙人了”

“骄傲而孤立也许是愚蠢的选择，但至少它自成风格”

“西班牙是个荒谬的国度，从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来说是不可能存在的，荒谬是它的神经和支柱。它向沉稳的转型会带它走向终结”

“直到20世纪60年代，这个国家的风俗大体来说都没有因工业方式而激情充沛或腐败堕落，它的尊严本质上来说是田园式的，它的行事方式是那些最贴近土地的人的做事方式”

“独裁统治是西班牙免遭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劫掠，那么多年以来它也令西班牙远离和平的希望与功业——极像很久以前腓力二世的独裁，使得西班牙成为诸强之首，也让它遭受了自我幻想的骂名”

退一步讲，即便上述评点全属谬误，西班牙也是一个值得一去的地方，仅仅是因为，西班牙是个他者，况且还是个如此特别的他者。
不论对错，无可置疑的，这是简·莫里斯眼中真实的西班牙。另外，还有塞万提斯、海明威、奥威尔、林达等等难以计数的人，他们眼中的西班牙虽然互相矛盾，但也全部都是真实的。
待到将这些万般视角下不同的西班牙遍览后，则万事皆备，独缺你自己去看一看了，无可置疑的，你眼中的西班牙定是与众不同的，因为你同样是个独一无二的他者。

PS：看《西班牙：昨日帝国》本来是为了给之后拜读《堂吉诃德》做准备，没想到却先碰到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宗教大法官”的故事原型。这次突如其来的相遇是这本书给我最大的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