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只鹤》的那些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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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川端康成,最熟悉的莫过于那句“凌晨四点起来,竟发现海棠花未眠”,寥寥数字,颇值得玩味。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对其评价道:“川端康成极为欣赏纤细的美,喜爱用那种笔端常带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
《千只鹤》作为其代表作之一,讲述了涉及两代人的不伦畸形恋,在心理刻画和情绪渲染方面都很出色。故事主人公三谷菊治的父亲三谷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茶道师傅,与常出入三谷家的女弟子栗本近子有染。茶友太田先生去世后,三谷在帮助处理太田先生的茶具过程中,与太田夫人又染上了,栗本近子受到冷落。在三谷先生去世后,栗本近子为了能够继续维持在菊治家的存在感,组织了一场茶会,打算将其女弟子稻村雪子介绍给菊治。菊治很喜欢雪子,但由于讨厌栗本近子,所以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态度。这种茶会任何路人均可参加,太田夫人及其女儿文子也出现在了茶会上。见到菊治后,太田夫人把对三谷先生的情感转移到了菊治身上,并且与菊治在茶会后发生了肉体关系。在情欲和罪孽折磨下,太田夫人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并将文子托付给了菊治。由于对栗本近子的厌恶,菊治对与雪子的事一直不置可否,反而因为太田夫人的死发现自己竟爱着夫人,并逐渐移情于文子。文子背负着母亲道德伦理上的罪恶及对爱的不自信而最终选择离开菊治。
从情节来讲,这其实是一个非常丧失的故事。不伦恋,父子系,母女系,口味重得实在不敢恭维。但得益于川端康成的叙事技巧以及寄情于物的精湛手法,把故事写得很美好。通篇读下来,不管是哪段感情,都是一种淡淡的感伤,不温不火,鲜有歇斯底里的场景,人物情绪的把控细腻入微。川端康成笔下描写的这些女人们是这部小说的灵魂,至于胆怯而懦弱的菊治,对他不太感兴趣。
栗本近子
她是整个故事穿针引线式的关键人物,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在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凡是出现转折点几乎都有近子的推波助澜。在近子组织的茶会上,菊治与雪子相识,与太田夫人及文子见面,由此才有了后面的情感纠葛;由于近子的一个电话,导致太田夫人情绪崩溃,跑到菊治家中,最终导致了太田夫人的自杀;也是由于近子的谎言,促使了已经离开的文子又得以与菊见面,并摔碎志野陶水罐,决心离开菊治。每当故事情节和氛围处于一种平静微妙的状态时,近子总是会及时出现将之打破,所谓吹皱一池春水。
同时作为已经中性化的近子,也是整个故事的丑陋担当,担任着反派的角色。近子的左乳房上长了一块黑痣,黑痣上还长着像男人胡子般的毛。这块黑痣象征着有形的丑陋,诅咒着她的命运,成了她自卑性格的源泉。因为这块黑痣,近子一生未婚,因为”孩子吃奶时,让孩子看见,她会感到痛苦”。她始终认为是因为这块痣她才被三谷先生抛弃的,在自卑和报复心的驱使下,她变得尖酸刻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近子在自己失宠后,为了报复三谷先生,打着三谷夫人和菊治的招牌,去太田家狠狠地数落太田夫人,而十二三岁的文子就在隔壁听着,默默流泪。在太田夫人与菊治发生关系后,道德的罪恶感正折磨得太田夫人日渐消瘦,深情恍惚,近子以菊治婚事已定的谎言为由,责难太田夫人不要再纠缠,最终逼死了太田夫人。太田夫人死后,文子又成了她责难的对象,在点茶时竟在文子面前主动要求用太田夫人生前使用过的茶具,并要求文子借志野陶谈谈母亲的往事。如此种种,近子的言行对太田夫人和文子都像是一把刀子,不断地在她们母女心口上扎,上个伤口还没好,下一刀又来了。
作为一个女性,要是成为像近子这样恐怕是可悲的,现实,刻薄,行事随意,咄咄逼人。但是对于近子本身,她也无可奈何,任凭她如何努力,好像并不能将自己的命运扭转,这大概就是川端康成要讲的宿命吧。
太田夫人
她初见菊治时,亲切而淳朴地发出“啊”的一声,“多日不见,久违了”。这似乎不是说给菊治,而是说给菊治的父亲三谷先生的。仅仅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菊治一眼,太田夫人便似灵魂出窍脱离世俗进入了自我情爱的世界里,将纷繁复杂的世俗道德抛诸脑后。一出场,似乎就注定了她的命运。
太田夫人的命运令人唏嘘,在太田先生去世后不久,她便倾心于三谷先生并开始频繁来往,一起长途旅行,享受着生活的甜蜜,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而生活的另一面则是一直受到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近子的谴责与责难,煎熬着她的内心,令她感到非常可怕,毛骨悚人。在近子的茶会后太田夫人与菊治的关系迅速拉近,她已经分辨不清谈话对象的界限,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而菊治对太田夫人的态度也由之前的抱有敌意到现在的“觉得与这个女人早就很亲密了”。于是,在情欲和性欲的驱使下,他们跨过了道德与伦理的边界。
在近子的眼里,太田夫人是个不太明智,难以捉摸的女人,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近子的视角,其实就是现实世俗的视角,进入不了太田夫人的世界,她觉得太田夫人身上有一种妖气。“对于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你好残酷啊!不要嘛。”太田夫人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没有道德与伦理,没有丑恶,只有情欲和美好,在那里,菊治的父亲和菊治也并没有什么区别。而通过太田夫人,菊治也进入了这个世界,体验到了情欲所带来的愉悦,也只有在这个世界,他不再感到胆怯,成为了男人。从此,除了近子胸口的那颗黑痣,太田夫人的温馨和雪子的纯洁逐渐走入了他的内心。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太田夫人多次悲叹道。是啊,在现实世界里,她对三谷先生的这张超脱的爱很难得到理解与宽容,她凭借内心的刚强,违逆世俗道德和伦理,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
文子
在十一二岁时便与母亲相依为命,见证着母亲拼命纠缠对三谷的爱,也见证着母亲被近子的尖酸刻薄羞辱得无地自容的凄凉,加上日趋严酷的现实环境,她已经顾不得自己和已故的父亲,而只顾照料母亲的现实了。她起初对三谷先生是不待见的,但是看到母亲爱得如此热烈,加之战争阴霾密布,大家随时都可能死去,死亡超越了一切,可能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她与母亲的命运融为了一体,于是她对三谷先生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是对母亲的爱的同情,也可能她开始爱上了三谷先生。在一个空袭中,文子送三谷先生回家一夜未归,第二天三谷先生给文子送的戒指可能就是某种暗示吧。
文子继承了母亲的基因,有着一样白皙修长的脖颈,却拥有着与母亲不一样的性格。她比母亲明智,也非常了解母亲,在母亲与菊治发生关系后,她主动找到菊治,希望得到菊治的谅解。她想极力去维护道德与伦理,希望菊治与母亲断绝来往,不惜以抱着母亲不放以及登门恳求菊治等手段来达到目的。母亲和菊治的事使文子蒙受了耻辱和伤害,可能也是今后她对菊治不自信的爱的来源。
太田夫人去世后,那罪恶似乎全部压在了文子身上。去世前文子一直在请求菊治原谅母亲,而母亲去世后,文子请求原谅的对象变成了我们。可能也就是在这时,文子对菊治慢慢开始产生情愫。不过文子没有像她母亲一样拼命纠缠,而是主动将它打破,一如那个破碎的志野陶水罐和撕碎的信件。她对菊治很失望,她不再学习茶道,她卖掉了房子,她最终离开了菊治。
文子其实是深深地爱着菊治的,虽然不知道她撕碎的那封信里的具体内容,但是从《千只鹤》的续篇《波千鸟》中缱绻悱恻的语句中可以窥视一二,仿佛句句都在轻呼着,“菊治,我好想你”,那时菊治已经与雪子结婚了。
雪子
整个故事里雪子的出境最少,就出场了两次。一次在近子的茶会上,一次在菊治家里,都是近子强行撮合安排的。
对于雪子的外貌特征川端康成只字未提,只描写了雪子在点茶时的气质和姿态。“小姐的周边,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纸鹤在翩翩起舞”,这与近子胸前那块黑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丑陋的事物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而美好的事物常出现在朦胧中。
描写雪子的笔墨虽少,但常依附在绘有洁白千只鹤的粉红色绉绸包袱上出现在菊治的脑海里,那洁白的千只鹤就是雪子,雪子就是那洁白的千只鹤,就是纯洁和美的化身。
《千只鹤》里有道德与禁忌的冲突,什么是道德呢?什么又是禁忌?到底是先有禁忌还是先有触犯禁忌的欲望?也描绘了美与丑,什么是美呢?什么又是丑?为什么丑是那么的具体,而美又如此朦胧?这些问题可能曾经也困扰过川端康成吧。《千只鹤》是一部小说,但是却引导出了对美的思考,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有了审美活动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