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做一本新版《刀锋》

1
一切要从1993年那个夏天说起。
那年我11岁,即将度过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成为一名初中生。
因为长时间打游戏机,我已经戴上了一副超过三百度的眼镜。
与此同时,我很善于应付考试,也就是说,我的学习成绩有些好。很多成年人因此产生了误会,当着我父母的面,既赞许又痛惜地说:
“啧啧啧,读书把眼睛都读成这样了,三百度了!”
我家里经常有牌局。有时客厅摆不下,我爸爸就会来到我的房间里,用一种好朋友跟好朋友商量的语气跟我说:
“过会能不能到你的房里摆一桌?我让他们抽烟的时候把窗子开着。”
我们那地方是个小县城,来搓麻的人大多是看着我长大的,如果有段时间没来的话,就会很关心地问我:“现在多少度了?”
我回答以后,他们中有的人还不罢休,说:“你把眼镜拿下来试试。”
我就摘下来。对方伸出一些手指:“看不看得到,这是几?”
可能在这些人眼里,我已经差不多是个盲人了。
那个暑假我有一些惆怅,并不是因为我在别人眼里已经快成瞎子了,而是因为我恋爱了。
那是我的第一次初恋。
那个女孩初中开始就不再跟我一个班了,可我还没有跟她单独相处过,甚至都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儿,只知道大概在哪一块儿。
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去街上闲逛,主要集中在她家附近的领域,希望能造成一次偶遇。
在那个年代,即便是在一个小县城里,除了新华书店外,也会有好些小书店。
这些小店既是书店也是报摊,节假日的时候,还会摆点玩具和气球什么的售卖。
有的店一开就是十来年。我因为是老顾客了,有一个老板对我格外客气,每次都喊我“小陈”。虽然只是个小学生,但这样的称呼也让我觉得,买书真的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他的店在我们那最大的一家宾馆的楼下。有一年,长者去我们那儿探亲(他女儿嫁到我们那边一个镇上了),住的就是这家宾馆。
小店的生意自然不错,才能支付比较高的租金。这跟店老板的经营头脑也有关系。他长得很像香港演员秦沛,非常爱跟客户交流,懂得读者需要什么。比如“小陈”我,爱看什么书,他心里是有数的,而且在谈话中会拿出一个本子:
“小陈,你要看什么书,我记下来,下回去武汉给你带。”
2
这家书店虽小,但品类齐全。除了热销的漫画、杂志,还有经典名著,甚至有一部分英文原版书。
我读到的第一本《堂吉诃德》,就是在这家店买到的。
我已经记不得当时为啥会选中这本书了。也许跟老板的推荐有关,也许只是寻初恋不遇后有些失落,想买本书打发时光。
那天我折了一根树枝,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抽打我身边的东西,有时是一棵树,有时是一辆自行车,有时是路边的护栏。
我把树枝搁在花坛边,坐下来开始看这本书。
这是第一本让我感到震惊的书。是的,我必须用到“震惊”这个词了。
这人怎么跟疯子一样?这是我读到堂吉诃德的故事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句话。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但是这个家伙真的好有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我一口气看完了这本小书,然后发现,天色已晚,路灯都开始缓慢地亮起来了。我把树枝捡起来,一边敲打着身边的东西,一边往家里走去。
那个夏天,堂吉诃德的故事缓解了我的惆怅。
过了三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我读的不过是缩写本。

3
三年后,初三毕业的暑假,我戴着一副新配的眼镜,跟我的堂哥一起开出租车。
说是出租车,其实是一辆北京吉普。在那个年代,如果有一辆桑塔纳,在小县城里是极有面子的事儿,载人去一趟武汉,可以挣不少钱。
我堂哥因为没有正式工作,我爸就让他学着跑跑车。但他只有一辆北京吉普,堂哥用这辆车,只能接到一些短途的活儿。
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就把车停在那家宾馆门口的广场上。广场上有桑塔纳,有夏利,还有一些小三轮车,都是趴活儿的。
有一辆夏利,三不时会跑一趟汉口,让堂哥很羡慕。他们闲时就凑在一辆车里,一边聊天,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主要是女人。
我坐在后排看小说。当时我沉迷于大仲马的小说里,从《三个火枪手》到《二十年后》到《基督山伯爵》,看得废寝忘食。
一边看书,一边听着他们对街上的女人品头论足。
“这个女的没穿内衣啊,走路一跳一跳的。一看就看出来了。”
我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确实一跳一跳的,像两只小兔。但看不出来有没有穿内衣。
怎么看出来没穿内衣的呢?我很纳闷,又不好意思问。
每次堂哥出车,都让我坐在副驾,让客户坐在后排。他介绍我说:“这是我的徒弟,跟我跑跑车。”
终于有一天,他跑了一趟长途。那天刚好我不在。他容光焕发地跟我描述了事情的经过,我也为他感到高兴。
他决定送我一件礼物,让我随便挑。我想了想,说去书店看看吧。
我们开着车到了县城里新开的一家新华书店。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本完整版的《堂吉诃德》,于是让堂哥买下来了。
14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全本的《堂吉诃德》。书里还有一些古斯塔夫·多雷的插图。我简直爱死这本书了。到现在,这本书还在老家的书架上,书脊已经破得快要散架了。
虽然已经读过一些外国小说,但《堂吉诃德》是第一本让我感受到西方文学魅力的书。后来看到马尔克斯回忆说,他第一次读到卡夫卡《变形记》时,惊讶得从床上跳起来。我在心里跟自己说,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4
上大学以后,我读到了更多版本的《堂吉诃德》。光是屠孟超的译本,我就读过至少五遍,还买过几本送给朋友。
在阅读不同版本《堂吉诃德》的过程中,我开始养成一个习惯,只要是喜欢的外国文学作品,都会尽可能多地找到各种译本来看,并且会问周围人对不同译本的看法。
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有一段话向查良铮和王道乾两位译者致敬:
查先生和王先生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现代文学的其他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
我也有特别喜欢的译者。就拿《局外人》来说吧,仅仅是开头那一段话,不同的译文,传递出来的感觉差别就非常大。郭宏安的译文,我反复读过多遍,有些段落都可以背出来了。
村上春树在谈到他把《了不起的盖茨比》译为日语的经历时,也说了一些对于外版书不同译本的看法:
记得是在三十五岁左右吧,我夸下海口说,到了六十岁要开始翻译《了不起的盖茨比》。于是我下定决心,以此为目标,进行着各种练习。用一个比喻来形容,我就像将这本书小心地搁在神龛上,时不时看上几眼,以此度过我的人生。
……
很多原创作品没有鉴赏期限,但翻译作品却不同。翻译说到底就是一种语言技术问题,而技术会从细节开始日益陈旧。
即便存在不朽的名著,不朽的名译在理论上也是不存在的。不论哪部译作(当然我的翻译也不例外),随着时代的推移都会陈旧,就如同日益陈旧的辞典,虽然只是程度上的差异……所以每个时代都有必要更新译本。至少对读者来说,有多种选择比没有要好得多。
这几段话,也是我在做编辑后,一直想要做一些公版书新版的主要原因。
5
第一次读到毛姆,是在2006年的时候,当时在小肥老家逛书店。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把当地的大小书店逛个遍。上海译文社的那套毛姆文集就是在江苏那家小书店买到的。
傅惟慈和俞亢咏两位先生的译文我很喜欢。他们翻译的毛姆作品,有的我也读到其他译本,但觉得差距太远,根本没有出一个新版本的必要。
只有《刀锋》,我在读到现在这个版本的译文时,觉得可以跟周煦良和秭佩两位前辈的译文相比较,并且不落下风,因此考虑做一个新版。
我也知道,有些知名译者会给之前的译本挑错,作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证据。我在编辑新版译文时,对照着英文原版、周译和秭译看过。之前的版本确实有一些硬伤,尤其是周译本,不知何故有大段漏译的文字。但我不会去否认前面的译本。因为我很清楚,最早的译本难度是最大的,后人或多或少可以借鉴前人翻译的成果,规避一些问题,这是很正常的进步而已。
其实我做的这个版本的译文,也有一些硬伤,我们在编辑过程中发现并改正了。例如:

这里的Yes,I spent a week there是漏译了。

还有这里,They look upon me as afreak.Savages.是翻译错误。

还有这一处,周译是对的,秭译是错的。

译者有时会出现很奇怪的漏译,感觉是翻译过程中没有集中注意力。
比如这里,秭译本漏译了划线的文字:

还有这些:

前文提到,周译本有大段的漏译,就是这里。我看了周译的不同版本,这里都是不完整的:

画圈的地方是漏译部分,毛姆的原文如下,粗体为漏译部分:
"You often think you know a great deal more than you
do," she said, a trifle acidly. "There's only one way a
woman holds a man and you know it. And let me tell
you this: it's not the first time she goes to bed with him
that counts, it's the second. If she holds him then she
holds him for good."
"You do pick up the most extraordinary bits of
information."
"I get around and I keep my eyes and ears open."
"May I enquire how you acquired that one?'
She gave me her most teasing smile.
"From a woman I made friends with at a dress show.
160
The vendeuse told me she was the smartest kept woman
in Paris, so I made up my mind I'd got to know her.
Adrienne de Troye. Ever heard of her?"
"Never."
"How your education has been neglected! She's fortyfive
and not even pretty, but she looks much more
distinguished than any of Uncle Elliott's duchesses. I sat
down beside her and put on my impulsive little-Americangirl
act. I told her I had to speak to her because I'd never
seen anyone more ravishing in my life. I told her she had
the perfection of a Greek cameo."
"The nerve you've got."
"She was rather stiff at first and stand-offish, but I ran
on in my simple naive way and she thawed. Then we had
quite a nice little chat. When the show was over I asked
her if she wouldn't come to lunch with me at the Ritz one
day. I told her I'd always admired her wonderful chic."
"Had you ever seen her before?"
"Never. She wouldn't lunch with me, she said they had
such malicious tongues in Paris, it would compromise me,
but she was pleased that I'd asked her, and when she
saw my mouth quiver with disappointment she asked me
if I wouldn't come and lunch with her in her house. She
patted my hand when she saw I was simply overwhelmed
by her affability."
"And did you go?"
"Of course I went. She has a dear little house off the
Avenue Foch and we were waited on by a butler who's
the very image of George Washington. I stayed till four
o'clock. We took our hair down and our stays off, and
had a thorough girls' gossip. I learnt enough that afternoon
to write a book."
"Why don't you? It's just the sort of thing to suit the
Ladies' Home Joumal."
"You fool," she laughed.
I was silent for a moment. I pursued my thoughts.
"I wonder if Larry was ever really in love with you," I
said presently.
这次新版,我们的完整译文如下:
“你老是自以为懂很多,”她没好气地说,“你明明知道,女人要抓住男人别无他法。而且我告诉你,第一次上床并不重要,第二次才重要。如果女人在第二次抓住了男人的心,那男人就永远逃不掉了。”
“你这话还真是别开生面哪。”
“我经常在外交际应酬,眼睛和耳朵可没闲着。”
“请问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呢?”
她露出微笑,一副吊人胃口的模样。
“我在某场时装秀上认识的一位女士说的。那里的侍者跟我说,她是全巴黎最贵气时髦的女性,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和她做朋友。安黛丽·特华,你知道她吗?”
“没听过。”
“你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她四十五岁,长得不算漂亮,但气质脱俗出众,艾略特舅舅认识的公爵夫人都比不上她。我坐在她旁边,佯装起美国小女生直肠子的性格,直接告诉她我一定得跟她说说话,因为这辈子没见过她这么美的人,还说她就像希腊浮雕般完美。”
“你还真敢说。”
“她起初的反应有些僵硬冷淡,但是我的话匣子没停过,一副天真单纯的样子,她也渐渐放下心防。我们后来聊得很开心。时装秀结束以后,我问她要不要找天跟我一起去里兹吃午餐,还说我一直都很崇拜她高雅的品味。”
“你在那之前见过她吗?”
“没见过。她婉拒了我的午餐邀约,说她批评起食物毫不留情,我可能会很尴尬,但很高兴我主动邀请她用餐。她看我失望得嘴角下垂,就问我愿不愿意去她家吃午餐。我听了简直受宠若惊,她见状还拍了拍我的手。”
“你真的赴约了吗?”
“当然啦。她就住在福煦大街上,是栋外观精美的小房子。服侍我们的管家长得还真像乔治·华盛顿。我一直待到下午四点。我们披着头发,脱了胸衣,像闺密那样聊得不亦乐乎,交换了许多流言八卦,听来的东西差不多可以写本书了。”
“那怎么不快写呢?很适合投稿给《妇女居家》杂志。”
“你少犯蠢了。”她笑道。
我沉默了半晌,思忖了一会儿后说:“我在想,拉里是不是真正爱过你。”
6
比较《刀锋》不同的译本,发现的问题不少,在此不一一例举了。
我不会说自己做的《刀锋》是最好的版本,但我相信这是一个值得出版,值得大家再读一遍的版本。
在做这本书的时候,有一次找BOSS有点事,他问:“公版书很多,你为什么还做新译本呢?”
我用最简短的话回答了他的疑问。
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
这个说来话长了,一切要从1993年那个夏天说起……
(2017/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