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恨一个摇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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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所有涉及到“子弟”、“三线”、“我们厂”的叙事,都会自动从万千信息的洪流中跳将出来,扎着我的眼睛,揪着我的注意力。这种关注感,是少年之后离开了厂矿,进入到一个更大的、他者的世界中才形成的能力——仿佛终于穿上了一件新衣服,它质地粗糙、气味清新,你这才能意识到以前的旧衣服是如何一寸寸贴合着你的身体、关节与肌肤,甚至浑然不觉地与你的生命融为一体——只有失去了那种身份,似乎才能对它的曾经存在有一种顿悟,这之前的一切经验,都只是习焉不察。
这种“厂矿人”身份的失去,自然只能发生在必然性生活的层面。组织、单位、集体作为一种实体瓦解了,但是它们从未溃散的影子却越拉越长,投射到每一帧梦境、记忆与缅想中,在经验的碎片里,从一些闪光的点到大块的感知,“温暖的群体感”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写着厂矿人的行为动机。就像《中国工人访谈录》里,那位叫做侯丽君的工人坚定的谈到的:“我永远不能忘记我是从420厂出来的。”(p.64)而那位“飞出”大厂、某种意义上变得很成功的主持人赵刚也说道:“工厂的影子还是无处不在。包括我后来的行为处事,他们说我很保守,我不知道跟这个有没有关系,跟厂里面的保障制度有没有关系,跟我生活的环境有没有关系?我觉得应该有关系。”(p.223)这于我亦然,十年大学时光,一方面深深为各种宣传个体性、质疑群体性的批判思想所塑造,一方面依然坚定地选择了集体的道路,并且,常常几乎是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窃喜:“有单位真好啊!”不知道,我窃喜时的表情是否与父母全心信仰组织的表情一致。
这是一种近乎于背叛的幸福感——难道我们不应该对这段历史投去憎恶的一瞥?难道这种对于时代或者制度的迷狂还不应该尽早清算?难道你不应该对本能与遗传里流露出来的这种“集体依恋感”进行反思?奇怪的是,我做不到。就像《中国工人访谈录》里那些工人们谈到的:“我对这个厂有一种感激,有感恩的感觉。”(p.45)“我可喜欢了,包吃包住不说,最重要是感觉到有集体的温暖,有大家的温暖。”(p.60)“420厂的过去辉煌好多人还是怀念。”(p.113)听上去,这些话简直是从我母亲口中说出的,当我询问她当年厂里的盛况时,她的脸上一片遐想之色,说那时很幸福,大家都很团结——似乎,所有的人都更愿意选择回忆那些“黄金岁月”,而非九十年代初期下岗风潮里的痛苦。
毕竟,没有选择的回忆是制造痛苦的渊薮。就像博尔赫斯在一篇扑朔迷离的小说中介绍的那位伊雷内奥·富内斯,他在一次意外后拥有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绝对的记忆力(absolute memory),但是,那些“比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人类的记忆还要多”的回忆使他痛苦极了,为了尽量减少外界事物的影响,他只能把自己囚禁在黑暗之中,而为了能够入睡,他只能在睡前想象一些从未去过的黑屋子,将所有精力投放于漆黑之中。这种痛苦的局面最终被他的肺淤血死亡所终结。反讽的是,伊雷内奥·富内斯这个名字意味着“走出黑暗”,而他的故事却讲述了某种与此相反的经验:能够回忆起一切,走出人类意识的黑暗,反而有一种被白日焰火灼伤的危险性。
所以,安妮·阿普尔鲍姆在《古拉格:一部历史》感叹道:“人心多么不可思议!”当年那些被流放到马加丹荒原这块永久冻土上的政治犯人,“用无辜者的血和泪融化了这片大地”,以至于整个灵魂都在诅咒想出这个主意的人,但是多年后,当他们回到这里,看到这里“变得多么漂亮,我们的马加丹!完全认不出来了”,他们又“感到一种荒谬的自豪”。仿佛当初的血痕和泪痕都风干了,但是某些青春的、生命的记忆渗入了这块永久冻土,由它们生长出来的一些东西,不蔓不枝,勾留了这群政治犯的心绪。荒谬吗?当然。但这荒谬与其说是投向外部世界的批判,倒不如说是对个体心灵的变幻不定的自嘲。《中国工人访谈录》里,还是那位做了主持人的赵刚说道:“工厂不是一句话能总结的,非常复杂,我觉得没法形容,这种情绪怎么说,你能恨一个摇篮吗?”(p.223)也许可以适当地为赵刚补充一句:哪怕这个摇篮把你养成了残疾人。
这块土地上,国企大厂的死与生、爱欲与恐惧、偶然性与必然性,如果用“斩立决”的方式来面对,总是显得超然和淡漠了一些。同为三线后人的杨潇在《子弟》里面那样斩钉截铁地说:“(目睹了大厂的兴亡后),觉得‘控制’常常是人世间大多数痛苦的来源,因此也就格外渴望自由,很难把自己的人生完全托付给谁,无论它是一个集体,还是一位神灵。”听上去如此铿锵,却又如此简单乏味,一如那些整体性的、社会学意义上的反思者的口吻。我更愿如阿普尔鲍姆一般相信,“人心多么不可思议!”作为三线工人的第三代子女——大概就是《中国工人访谈录》赵刚这一代——少年时所浸淫的环境、成长后忽远忽近的观察,都使我逐渐趋向于一种近切的、个体式的回忆与言说,一如这本访谈录所呈现的:众声喧哗,但却没有感叹号,没有激越的声音,怀着一种对自我历史的珍重,一种用语言淬炼经验的渴求,工人们在回忆中夹杂着痛楚,欢笑里又暗藏着泪痕。
因而,好的访谈呈现出来的,不是大是大非或者痛快的批判,相反,是道德困境甚至道德的混淆、是对生活的认输与一团乱麻,是人生的水落石出与之后的幻灭,是对自我历史体悟的“说不清”与“没法形容”,是在热乎的大历史的冷眼旁观与面向个体经历的温柔咂摸——一句话,是复杂性。 是的,人们曾相信有一个泾渭分明的世界、一个能分清立场与态度,同时辨明真理与正义的世界,但是,那是荷马的世界、是乔叟的时代,当真理由一个演变成一团时,我们来到了后莎士比亚的世界,无人的、无法估计、难以理喻的世界面相呈现在我们面前,所能做的,则是在这丰富的、暧昧的世界中进行勘探与拣选。
尤金·奥尼尔曾有一个戏剧理论,认为一个人的性格中隐藏着一件陈年往事,所以创作的结构是逼住一个人,让他回忆,真相大白后就悲剧性地毁灭。但是,这真相大白太强烈了,以至于到了失真的地步。贾樟柯的做法恰恰是相反的,他的访谈总体来说很克制,这克制里有一种矜持与放任。他曾谈到拍火车站的经历,想来气氛一定会是沸腾的,但是自然地去拍摄,其实这热闹里是冷的,那么多疲倦的人,嗡嗡的语言都听不清楚,整个状态就是冷的。在这本访谈录里,每当受访者情不自禁哽咽时,贾樟柯总是淡淡地转开话题,并不继续酝酿这种情绪,他还强调赵刚是受访者里“非常冷静”的一个,虽然这冷静里有“劫后余生的忧伤。”在这样的“矜持与放任”中,工人们的情绪不会走向极端,他们讲述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史,讲述着每一个人、每一种时间与事件的度过方式,日子的概念不同了,大的历史的说法也因此被翻新了。
《中国工人访谈录》以成都420工厂的工人们作为样本,访谈跨越了三代人,从最早的老领导一直到第三代的“出走者”。老领导们回忆的厂内各种派别武斗的故事,我也曾在父母的口中听闻,它们更像是传奇故事,听来同样惊心动魄,而“厂内后人”们的回忆则无数次地与我的回忆吻合,这种身份被标记、被指认的感觉,充满温暖又令人心碎。毫不奇怪,几乎所有的大厂回忆都是能彼此呼应的,自给自足的社会、托儿所与灯光球场,食堂的豆沙包以及医院的糖药丸,因为——如果要残酷一些地承认——大厂作为城镇文化的空中楼阁形式与乌托邦版本,本身是没有自己的文化的,它们的形态往往彼此复制,这是和台湾的眷村最大的差异——因而,当大厂消失、某一时代趋近于真空时,唯一能够被想起的,就是这些真实活过的人的温暖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