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的结局并不意外

《泰雷兹•拉甘》是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家左拉的作品。《泰雷兹•拉甘》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杂货铺老板娘拉甘太太的独生子卡米耶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拉甘太太做主，把侄女泰蕾兹•拉甘嫁给他。婚后，泰蕾兹的生活在遇到卡米耶的好友洛朗之后发生了很大改变，泰雷兹和洛朗有了私通关系，两人为达到做长久夫妻的目的，设计淹死了卡米耶。事后他们的内心不能得到安宁，终于导致精神崩溃，最后双双饮鸩自尽。

女主人公泰雷兹是拉甘太太的侄女，早年丧母，被寄养在拉甘太太家。不幸的是她活在孱弱多病而又年纪相仿的卡米耶身边，拉甘太太对于卡米耶的宠爱囚禁了卡米耶的独立愿望，也让泰雷兹生活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家庭氛围里，阴暗潮湿的店面、气氛沉寂的家庭、和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未来让泰雷兹感到人生寂灭，毫无希望。尽管她身体健康，活泼热情，可她却必须压抑她的本性，因为她明白，就算她的身体比卡米耶强壮一百倍，离开这个家，她将活不下去。一旦走出这个家，她将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一个无名之辈，一粒尘埃，可有可无。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如果一个人没有了关系，就相当于这个人不存在。这是泰雷兹在遇见洛朗之前压抑自己过着苦闷生活的心理起点。
 
男主人公洛朗是个游手好闲、贪图享乐的懒汉。洛朗“他谈吐一切享受，欲壑难填。这个身材高大、体力强壮的人什么也不相干，他恨不得整天吃喝玩乐，逍遥自在才好。他的愿望就是无需挪动身子，不用花费力气，不必去冒风险，就能吃饱睡足，恣意纵乐。”很显然，洛朗是一个典型的“巨婴”，他受不了农民的苦，当不了律师的差，更不可能靠蹩脚的画作成为一名艺术家，在人际关系中，他必然是贪婪的、索取的、投机取巧的、不负责任的。
 
如果说泰雷兹在伪装自己的过程中至少懂得察言观色的技巧，那么洛朗的心理发展状态相当于停留在婴儿时期(也许应该更进一步说是口欲期)。婴儿的主要状态就是寻求生理需求的满足（吃了睡、睡了吃），依赖外界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来滋养自己。而且，婴儿的索求，（假设我们暂时放下天性中对婴儿的喜爱，而从一个客观的视角看婴儿的话）带着“贪婪”和“操控”的色彩。
 

有些婴儿吸吮乳汁的时候，不仅用他们稚嫩的小手握住乳头不放，还要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吮吸，仿佛要把乳房的乳汁都吸干似的，这是“贪婪”。婴儿和成人之间不匹配的作息模式也让大人不得不听命于婴儿的呼唤，比如父母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睡眠而凌晨起来喂奶、换尿不湿，这是“操控”。当然，对于婴儿而言，这种“贪婪”和“操控”是有适应性的，它们可以帮助婴儿积累足够好的来自这个世界的善意，让他可以尽快地、健康地适应这个环境。在他们今后的发展中，他们也将要不可避免的面对受挫的经验并学会如何接受挫败。但如果一个成年人还保留着婴儿式的“贪婪”和“操控”，那么他很可能在进入成人社会后要遭受巨大的挫败。
 
当洛朗来到拉甘太太家，他简直是找到了梦想中的圣地，不仅卡米耶认可他，拉甘太太也乐于照应他。食欲、情欲、被认可的欲望，拉甘太太一家全能提供。


拉甘太太在甘于奉献中获得满足，对儿子卡米耶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有了人生的价值感和存在感。“她以自豪和柔情看着他（卡米耶）那苍白、可爱的小脸庞，心想，她已经不止十次救了他的命。”拉甘太太无微不至地照顾儿子，在照顾他人之余，还带着满足自己自恋的成分。这种自恋的可怕在于它的获得（自恋的满足）附加于对他人的剥削之上，而且它还披上了一层自古以来都看上去合理的外衣——“我是为你好”。这种隐性的剥削关系在家庭关系中尤甚。孱弱如卡米耶最终也受不了没有间隙的母子关系，要用工作来摆脱拉甘太太腻烦的温情。不仅如此，拉甘太太的一腔付出把卡米耶培养成了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他只想着摆脱母亲的干扰，只考虑到个人的舒适，对于身边的泰雷兹，几乎视而不见，仿佛泰雷兹只是他和这个家庭的附属，不具备任何情感的需求，这一点对于泰雷兹的背叛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在卡米耶找到工作之后，卡米耶从家庭中的部分脱离对拉甘太太的影响被周四的家庭聚会和洛朗的到来给填补，一切短暂得达到了一个平衡，在这个病态但平衡的关系中大家各取所需。
 
当泰雷兹由于洛朗的出现而终于“活过来”时，当洛朗深陷于这个兼具冷漠与热情、腐朽与活力的泰雷兹不可自拔时，平衡的关系开始滑向失衡。泰雷兹的失控和洛朗的贪婪最终促成了谋杀卡米耶的成功，但往日的平衡被打破，泰雷兹和洛朗失算地走向疯狂。
 
泰雷兹和洛朗的谋杀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永恒的安宁，相反他们两个自从卡米耶死后开始遭受来自心灵（更准确地说是弗洛伊德所指的“超我”，“超我”就像是人格系统中专管道德的司法部门，控制和引导本能的冲动，并监督自我对“本我”的限制，因此，它所遵守的是一种道德原则。）的拷问与折磨。
 
 
 

在超我的谴责下，泰雷兹和洛朗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调动着自我的防御功能来试图缓解内心的罪疚感。作者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描述了卡米耶被杀后洛朗、泰雷兹的心路变化过程。他俩费尽心思想要驱赶卡米耶的死给各自带来的阴影，但都无效：借由旁人的力量让拉甘太太同意泰雷兹再婚嫁给洛朗；分散对谋杀案的注意力，（洛朗开画室，泰雷兹忙家务，继续维持周四晚上的聚会）回避任何可能记起卡米耶的可能性；或者相互指责，攻击对方，要么把内心的压力通过指责、忏悔释放到后来瘫痪的拉甘太太身上；洛朗寻欢作乐，泰雷兹再次出轨；直到最后两人都萌生出要再次犯罪杀死对方以逃避第一次作案带来的后果。
 
 

即使泰雷兹和洛朗曾经在某种途径中找到过一时的平静，但从根本上说徒劳无功几乎是必然的。说到底，他们都是身体上的成人，心智上的孩子，谋杀案的制造是他们的心理无法承受的。谋杀卡米耶看似消除了泰雷兹和洛朗之间的阻碍，但他俩的自我功能都还不足以承担谋杀所带来的后果，他们无法通过遗忘或否认安然渡过道德与良知的拷问。就好比一个小堤坝无法承受大洪水一样，过于强烈的情感冲击对于心智发展尚不成熟的他们而言是毁灭性的。
 
虚假的自恋和全能感使洛朗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作为一个只游手好闲和依赖别人而过活的人，他从没有过真正的承担，处于“巨婴”式的贪婪、依赖、索取、自我中心状态之下的他不知责任为何物，最后为追逐永恒的欲求满足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对于泰雷兹而言，她几乎从未真正走入的社会，未曾真正和形形色色的人交往过，她的关系网里只有一个虚弱无力的卡米耶和自作主张的拉甘太太。她被迫绑定在这个畸形的家庭里，无力走出、反抗这个家庭。如前所述，她最大的问题在于她像个敏感的小姑娘，虽然懂得察言观色却不懂得自己的内心。涉世未深的她被一个鲜活的洛朗所吸引，却看不清自己对洛朗的依恋和情欲只是源于内在被囚禁的灵魂渴望无束缚地放飞。一个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的人，其实是对自己是谁感到迷茫。而一个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却以为自己知道需要什么的人，费心努力可能也是徒增烦恼。尽管是泰雷兹最先提出卡米耶如果消失人间，她就可以和洛朗长相厮守的假设，但当卡米耶真的不在，她真的和洛朗结为夫妻时，她失去了享乐的能力。
 
在遭受长久的无法摆脱的折磨之后，死亡成了唯一确定可以终结痛苦、混乱的选择，泰雷兹和拉甘奉上了自己的性命，将共同赴死视为充满感激的救赎。对他们而言，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与自我折磨无尽斗争而又毫无希望的黑暗，这也是洛朗、特雷兹唯一做的一件方式不一定适合但态度上对自己负责的事。死亡阻断了内疚、怨愤、痛苦、失落、懊悔，但也仅仅止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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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作者左拉在序言中描述自己的作品遭受了莫大的否定与批评，简言之评论界认为这是一本无价值的“小黄书”。而看完全书之后，会发现若以21世纪的观点来看，对泰雷兹和洛朗为满足私欲而设计杀害卡米耶的所作所为几乎没有任何出格之处，都在点到为止的范围内。假设作者在序言中描绘他遭受的猛烈攻击是真实的话，那只能推论作者所身处的时代还是一个道德严苛的时代，一个将道德准则高置于人性真实的压抑时代。而压抑的主题也构成了弗洛伊德观察神经症病因构成的起点。


于是，百度搜了一下作者左拉的出生年月（1840年4月2日－1902年9月28日），然后再对照了下弗洛伊德的出生年月，( 1856年5月6日—1939年9月23日 )。这部小说写于1868年，这一年，左拉28岁，弗洛伊德13岁。尽管有一个年龄差，但他们身处的时代背景大致相同。无论是左拉的《泰雷兹•拉甘》还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能看到很多关于那个时代人物心理描绘的相似性，这种相似由人性的基本心理活动特性与时代的烙印交织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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