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的 不是祖国
《春天 得以安葬》
高银(韩国)
诗集 金丹实/译 新星出版社 2016年2月一版一印 ISBN 9787513318488
有些诗人,一生的诗作大多指向同一个永恒的主题、流露出相同的情感气质,尽管其中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思想的发展而产生变化,但是我们依然能够用一个笼统模糊的词来为他们下定义,这样的诗人最为世人所知的代表作,往往是他在他所属的领域创作出的最为巅峰者,因为人们需要从优秀中选出最为优秀的来传播他的诗名,比如波德莱尔、比如惠特曼;另外有些诗人,是无法轻易下定义的,他的诗往往随着诗人一生的命运和环境经历几个阶段的转折,每个阶段都仿佛新生,他的思想和技艺都在不断地向精深处推进,但是你却无法用一个精准的词语来统而概之,即使通读了他一生的诗,读者在心中感受到了诗人相通的某种东西,那也是语言所无法描述的范畴,只有以目传之、心领神会,这样的诗人,我觉得高银是一位。
高银生于1933年,至今依然笔耕不辍。在他的幼年,朝鲜半岛处于日本的殖民统治之下,他十一岁(在韩国,与中国虚岁算法相同,出生即是一岁)的时候被日本校长问以抱负,回答是想做日本天皇,十二岁时朝鲜解放,策划集体罢课,令亲日派校长下台,这是一个很有趣、很有胆量也很有见识很有革命力量的小家伙,而后,朝鲜战争爆发,南北阵营之间的残暴屠杀使得这位刚刚立志成为诗人的青年遭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几度自杀未遂之后出家为僧,并且走上了诗歌创作的道路。
这部高银的自选集就是从他步入诗坛不久的六十年代开始的,彼时的朝鲜虽然已经偃旗息鼓,但是却被分裂成了南北两个国家,战争的剧痛依然存在于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民以及诗人心中,有形的战火演变为无形的意识形态斗争,韩国的政权也落入到残暴的军人手中,而诗人自己则离开了遁世的僧侣世界,投身于政治民主斗争当中,因为始终站在民众和道义的一方,身心饱受折磨:又尝试自杀依然未遂、几度被投入监狱。
读高银此时的诗作,可以感受到他身处黑暗现世的迷茫,一方面充满了悲郁之气,一方面又很有慷慨悲壮的意志。他痛心地描述祖国故土的分裂和苦难,他极其渴望能够出现一盏指路明灯,如同佛祖,“庇佑步履蹒跚的人不再踩空”,其实,他将这盏明灯的出现,寄托在自己的诗歌、自己的奋斗、自己的革命、自己的不屈意志、以及以自己为代表的那些人身上。他明晓这样做所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诗人的心注定多舛),而他也情愿领受这样的命运,并且将英雄的赞歌献给那些牺牲者,歌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光辉的希望。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特别是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韩国结束了军人政权统治,开始民主选举,政治环境慢慢宽松,诗人也逐渐卸去了民主斗士的铠甲,走向全心全意的文学创作当中。这个时期的诗作中,能够看到高银笔下的主角,自然的和谐和草木之中蕴藏的禅意代替了高昂的革命斗志,很多诗歌令人读后能够屏息凝神,在脑海之中产生悠远的禅思。与此同时,高银的脚步不再局限于朝鲜半岛,他开始云游天下,将目光和诗意带向了世界各地,他的诗歌思想越发地深邃、复杂,无法再用简单的一语概括,或许唯一可以感知并描述的是,诗人的心变得越发澄澈纯粹,向往(也如同)孩童般的心灵,既为微小美好的事物啧啧称奇、醉心赞叹,也为世上的苦难悲伤哀鸣,与其说他是一个韩国文化的传播者,不如说,他更像一位呼吁和平的“世界人”、一位人世与自然交流的大使。
到了新世纪,诗人已届古稀之年,可是他的创作热情却越发蓬勃地喷涌起来,2000年以后的诗作也占据了这本集子的二分之一。他的诗变得更加安宁和平和,如同洞悉了人世全部智慧的世人一般,用一颗相当悲悯和平静的眼睛,去看待世上的一事一物,更加难得的是,在这样的平和之中,依然有东西可以激起他心中的涟漪——那就是苦难以及美好。他怜悯受战争或者其他灾害之苦的人,也怜悯受人类奴役的畜灵,他注视大海上迎来送往的一座小岛,也凝目于在夜晚痛苦地凝聚又在清晨随风散去的一粒露珠。他也更加深入地理解和探究诗的深意,他所深刻领悟的禅意哲思与艺术的玄秘相辅相成,构筑他深邃无比的精神世界。令人感动的是,这样对世界、对精神、对文学越加深刻地探索,在表面呈现出来的,是一颗越发地简单和陶醉的心。他这样说:“曾经向往许许多多地方/花朵凋零/夜晚随花零落/我合襟闭上双眼”;“没有书写的日子/是对宇宙的不恭/没有阅读的日子/是对自己的不恭”……
我站在已值盛开末期的桃花林中,用百来首诗和几个清晨,读完了韩国当代伟大的诗人高银到目前为止的创作历程,这些诗当然不能从内到外地向我呈现一个完整清晰的诗人的形象,可是,重要的并不是他是谁,而是他对于我是谁。不知是否有落花春寒的缘故,读诗时,我总觉得高银是个忧郁的人,无论在他的什么诗当中,我似乎都能捕捉到一丝丝悲观的气质。可是读完整本选集之后,我发现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高银用漫长的六十多年的诗歌生命告诉我,人生在经历了少年的挣扎与对现实痛苦折磨的斗争以后,依然可以保持内心的从容和安宁,依然能够看到未来和希望,依然应该感动和醉心于简单的美好,依然可以为眼中看到的一切而喜悦、而流泪,而在此之前,依然应该勇敢无畏地去斗争,每段人生自有每个阶段该做的事情。
想来想去,还是金斯堡说得好:“充满鬼气的韩国诗歌菩萨”。
2017年3月14日
人生百年,人总要有几回焕然一新
每天都要读好书
在这个时节,还有值得一提、也是我很喜欢的高银的一首诗,题目叫做《某天独自》,收录在1997年的《某座纪念碑》中,诗文如下:
下午雪下着下着就停了 狗儿们奋力跑开
不知何时才能盼到
可以不爱祖国的那一天
我所渴望的
不是祖国
而是可以不爱祖国的那份自由
雪重又下了起来
酒够了
书够了
这样的诗如果放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时代,绝对要被骂个狗血淋头,说不定从此这位诗人就将销声匿迹。那么,一直虔诚、热情地为韩国的民主自由所奋斗的大诗人高银,为什么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呢?其实,另一位同样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大诗人阿多尼斯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我爱我的国家,可我不爱我的祖国”、“诗人啊,你的祖国注定是你被逐而离去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两个词在两位诗人的母语中究竟是怎样的含义,但是,我可以感同身受地明白他们所想要表达的思想。而汉译的“国家”和“祖国”在我看来是有所欠缺的,可是我又想不出更好的一个词来替换掉其中一个,或许这和我们国家长久以来将祖国/国家/故国/民族/政权等等这些词的含义有意识地混杂不无关系。
这也造成了高银那首奇怪而矛盾的诗。这首诗可以从两个层次来理解。其一,“祖国”这个词语,应该与“政权”的含义相分离。“朝鲜”(我是指那片未被分裂的土地、那个民族)和我们中华民族一样,有着上千年悠久的历史,可是,军人独裁专政为了强调自己的正统性,有意将这些概念混淆,使得人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这样分裂的爱与恨:对专制统治的憎恨,对民族故土的热爱。一旦你有了反对政权体制的言行,就是叛国,就是国家的敌人,因为政权和国家和土地和人民和历史是一体的。高银希望获得不爱祖国的自由,并不是他抛弃了自己热爱的祖国人民,而是拒绝去爱一个打着爱国旗号进行政治欺压的独裁政权。这是一个非常具有勇气的呼声。
这时,就进入了第二层理解。对自由的渴望只有在尚未获得自由之时才会产生,高银说“我所渴望的/不是祖国”,如果把话说全,那么他渴望的,不是那种必须表明态度你是否爱国并且为了这个信念去奋斗的状态,而是下雪时看着狗儿们奋力跑开,人坐在屋檐下、暖炉旁,一边赏雪,一边读书饮酒。这样的闲适美好的生活画面是所有人对安宁生活的渴望,是在民主自由的斗争获得胜利以后才能够安享的状态。高银通过这首诗想说的话,或许是:“我奋斗一生,也有点累了,真想去这样的画面当中歇息一下啊!”这是一份无奈,也是一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