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岱《四书遇》

张岱《四书遇》大体如马一浮题记所云：“明人说经大似禅家举公案，张宗子亦同此血脉，卷中时有隽语，虽未必得旨，亦自可喜，胜于碎义逃难味同嚼蜡者远矣。”然宋明前已有禅家公案，同说心性，借一二语，重一二语，不亦可乎，设若春秋已有禅家公案，人将不能不疑《论语》矣。
《四书遇》自序云：“六经四子自有注脚而十去其五六矣,自有诠解而去其八九矣。故先辈有言，六经有解不如无解，完完全全几句好白文，却被训诂讲章说得零星破碎,岂不重可惜哉。余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正襟危坐，朗诵白文数十馀过，其意义忽然有省，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或听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名曰《四书遇》。”此所谓自得之也，然自有天地便有是理，前贤发明之，我心印证之，《净名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庄子曰：“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谓之遇亦可，乃以此心遇此心也，我心在“读他书，或听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即当下之实生活也，前贤心亦在于斯，是以遇之，其不在注脚诠解，明矣。然注脚诠解未始不可读也，吾初涉四书，也与朱注为仇，仅读白文，置之枕边，实践之，印证之，偶遇一解，会意于行，乃大乐。《礼记•学记》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独学既久，不能无孤陋之忧，乃以所遇大读注脚诠解，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讨论之，有过则改，有疑即标，孤陋之忧为之消矣。马先生以为《四书遇》未必得旨，或在于此。
读《四书遇》亦只可以作者之遇遇之，自序于此一遇字舞弄甚至：“盖遇之云者，谓不于其家，不于其寓，直于途次之中邂逅遇之也。古人见道旁蛇斗而悟草书，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法大进，盖真有以遇之也。古人精思静悟，钻研已久，而石火电光，忽然灼露，其机神摄合，政不知从何处着想也。举子十年攻苦，于风檐寸晷之中构成七艺，而主司以醉梦之馀，忽然相投，如磁引铁，如珀摄刍，相悦以解，直欲以全副精神注之，其所遇之奥窍，真有不可得而自解者矣。推而究之，色声香味触发（法？）中间，无不有遇之一窍，特留以待深心明眼之人，邂逅相遇，遂成莫逆耳。”
“盖遇之云者，谓不于其家，不于其寓，直于途次之中邂逅遇之也。”此说不大圆熟，道旁蛇斗、公孙大娘舞剑器诚不于其家不于其寓，屋漏痕呢。此遇乃心之遇，非身之遇也，不然，读他书或听人议论何必不在家与寓中，惟此心乃无家无寓，有之则固陋生矣。“君子怀德，小人怀土”，斯之谓欤。至若举子遇主司，命矣夫，与读书何干，此舞文之弊也。
自序又云：“余遭乱离两载，东奔西走，身无长物，委弃无馀，独于此书，收之箧底，不遗只字。曾记苏长公儋耳渡海，遇飓风，舟几覆，自谓《易解》与《论语解》未行世，虽遇险必济。然则余书之遇知己，与不遇盗贼水火，均之一遇也，遇其可易言哉。”作者引苏东坡，而东坡引孔子“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皆言命也，然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天果丧之耶，未丧之耶。天意诚不可测也。文末以不遇为遇，更起一层波澜，则舞文偶得之妙也。
王介臣《书琅環文集后》亦云：“惟是卷当时经王雨谦、祁止祥两先生编次评点，会国变未刊，家藏蝇头本，相传为先生自携以避难者，后归越城余浣公文毅侍御家。当时大观楼藏书之富甲东南，此书为先君子兰上公借观，楼不戒于火，万卷顷刻成烬，是书以借出独完。先君子来黔，独袖是书，厥后越城失守，家藏悉尽，是书亦以携出独完。黔乱二十年，介臣携是册出入荆棘灰烬中，率无恙，岂造物欲存是书，人亦赖以存耶。” 《四书遇》自序舞一遇字，《书琅環文集后》舞一携字，命运多舛，述之欲不波澜亦难，白描如此，真可为“余遭乱离两载”作注脚，亦或可见“独于此书，收之箧底”之破绽。
《四书遇》开卷再三，几页而止，每欣于所遇则合书闭目，其厚如砖尚恐易尽，相遇如斯而忘之何时何故来我手间矣。噫，无时无故，遇也。
三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