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说《大唐明月》不是一部好小说
2017年写下此评以后的几年间,又阅读了一些小说,观看了一些电影,随之对故事创作的观点也有了部分深化与改变,因此于2020.1.11在维持基本观点不变的情况下修改原评论。
一、缘起
国内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创作者日多,产出品类日杂。
就女频而言,仅仅是单调的“恋爱”故事,已经很难在海量作品中杀出重围,因此作者们不得不自发进行各种题材、各种背景的尝试:由穿越衍生而出的快穿、星际科幻、末世废土、刑侦推理……
在“历史小说”这一具体的门类下,很难再进行题材的突破,于是作者与读者们转而对“考据”提出了要求。
考据主要是考据什么?我认为有三:典章、制度、风物。
此三者,共同的作用是增加小说的历史厚重感与真实感。
而为什么要以历史素材为原材料进行再创作?
我以为是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不乏风云际会、风起云涌的传奇,而史书与民间传说的详略布局、春秋笔法,则为作者提供了发散余地。在固有的框架下进行虚构写作,有机会输出自身观点,并翻转历史人物的已有印象,这是历史题材的优势与便利之处。
早在“四小天后”时代,桐华就借不少大家所熟知的历史事件与人物进行加工,写作了引发争议的《曾许诺》《大漠谣》等作品。
而几乎与之同期的作者米兰Lady,由于喜爱宋代历史,在进行大量的历史材料研读后,分别以“王雱和离”“真假柔福”“福康轶事”为底,创作了《眼儿媚》《柔福帝姬》《孤城闭》。
就这两位作者来说,桐华更偏于故事本位,只是借了历史的壳而已,而米兰lady是具有更强烈的历史自觉的,她的几部作品,几乎可以被认为是后来的一系列“历史言情”的早期雏形。
米兰Lady的聪明之处在于,她所选用的这几桩历史公案,贯穿其中的不只是“残缺的爱情”,还有激烈的政治冲突,比如《眼儿媚》中的王安石变法、《柔福帝姬》中靖康之变前后宋人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孤城闭》中言官对于儒教礼法的维护……同时,她极力陈清笔下人物的立场,虽因观点不同而存在互相间的攻讦与指摘,但并不因此损毁人物行为与道德的高洁旷远。
这使她笔下的故事有了一种飘然出尘的孤傲纯洁之感。
也因此,虽然存在历史与故事的融合略微生硬、情节推进稍显滞涩等问题,但整体而言,她笔下的故事是瑕不掩瑜的。
但在当下,很多打出“考据”旗号的作者显然没有弄清楚故事写作与历史考据的先后顺序,本末倒置,忽略故事本位,似乎考据越精到,故事就越好。
这在我看来,无疑是穿凿附会的遮羞之语。
学术文献与历史小说的区别,在我而言,不外乎以下两点:前者静而后者动,前者严肃而后者趣味。
因此,考据对于一部小说的意义,是通过素材的真实增加戏说故事的真实感,以及让作者戴着枷锁跳舞,而不是作为“写得好”的证据被呈上辩论台。
小说与考据,从来不是充分必要条件之关系。故事讲得好,考据锦上添花;故事讲不好,考据则是块鸡肋的遮羞布而已。
既然是虚构创作,就应当把“叙事”置于首位,其后如塑造人物、冲突激化、节奏把控……都应在考据之前。
而《大唐明月》,显然犯了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毛病,误把考据当成了这个故事的关键。
二、书名与主角
我不否认作者为创作一部小说所付出的精力心血。
读完全书,虽然我并不喜欢,但作者并非套用媚俗模板迎合商业市场,只能说她作为一名非学院派,未经专业训练,自发创作却没有摸到创意写作的门道。
从前在微博上看到一个观点,说要了解小说作者是怎样的人,看TA小说里的女配就知道了。
我并不完全赞成此观点,因为隐于作品之后的“上帝”作者,展现出的是双重身份:一重是写作意义上的,一重是人格意义上的。写出扭曲变态、又坏又蠢而没有价值支撑的“女配角”,要么是作者气量狭小,把笔下的人物当成了撒气的工具,要么是写作功力欠奉,因此只能制造出没有独立价值的工具人激化矛盾。这两种情况,归结起来都是作者不成熟,但后者总算不是性格上的缺陷。无疑的,《大唐明月》的作者,就存在着后一种“写作功力欠奉”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说《大唐明月》写得不好?
之一,“大唐明月”,“大唐”和“明月”都是两个大词,指的是谁,或者指的是什么?
我不认为这个书名指向的是大唐盛世。若是指代唐朝,那这部小说必然得着力描绘唐朝风物,并且在人物上得是群像描摹。但本书以裴行俭、库狄琉璃夫妇的一生轨迹为线索展开,将笔墨集中于此两人物,并未将重心置于政治清明、生民安泰上。
偶尔几次写到群像,也较为失败。比如库狄琉璃随姑母来到裴如琢家中与众少女待选,临海广宴宾客两处场景,一味把力气使在服饰穿戴上,却没有从对话、动作上展现出迥异的性格特征,没有一个人物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而场景描绘只能说是呆板僵化,写长安见不出恢弘气度,写西域也见不出明媚风情,期待着看到波澜壮阔的盛世,却只有一群小鱼小虾大闹。虽然将背景选在盛唐,民风开放,气度风流,而作者却拘泥于一家一室,难以展现盛世风华。
因此,就故事内容来看,”大唐明月“不是指唐朝。
我也不认为这个书名指向的是裴行俭。作者虽在书中不断强调裴行俭其人的清淡、多智、坚贞,但实际上正面展现裴行俭事功的情节不多。
裴行俭在朝堂上身处两派斗争的风口浪尖,不得不与一众老狐狸周旋,作者用的是“宅斗式”表现法,互相构陷,类于撕头皮扯头花,十分小家子气。典型的两例,一是长孙无忌等人为反对废王立武,故意给裴行俭挖坑;二是前往西州途中,裴行俭“巧施妙计”,引导苏氏父子撞上枪口。这两处丝毫看不出正人君子的清蔚高旷,全都是阴私手段。所谓“皇帝挑水用金扁担,西宫娘娘在剥大葱”。就此,我想提出一个问题:观裴行俭其人所作所为,他所展现出来的形象,与作者极力用修饰词语描述出来的那个“理想化男主”,是一致的吗?裴行俭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人设崩塌了?
论及使裴行俭以“儒将之雄”留载青史的几次破敌擒虏之战,更是一笔带过。
可以说,裴行俭在故事中的重头戏并不多。
由此,“大唐明月”指代的只能是故事主视角库狄琉璃。
可库狄琉璃在故事中的主要行为是什么?宅斗。和庶母斗,和宗族斗,和豪强斗,和皇室斗。
她从最开始就展现出了一种得意洋洋的神气,市侩且俗气,与一众配角相争时,表现出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高傲的、站在制高点的:我不想和你计较,但既然你非得要跟我纠缠不清,那我只好略施小计,让你自尝苦果。
我并不能说作者塑造这样的人物是错误的,但不应该这样写库狄琉璃。
为什么?因为作者在她在她头顶冠上的是“大唐明月”的头衔。
其实哪怕是太宗或武后,也没法作为“大唐”的代言人。但作者既然选定了这个书名与这个人物,那至少要让人物的行为品行对得起头衔。
作者当然不能把所有任务都写得伟光正。书中人有百态,正如世相繁杂,要是人人都是道德楷模,那还得了?写主角的人格缺陷,往往更能见出作者的野心与人物的血肉,但实现这一想法的途径,是赋予人物合理性。
但作者把库狄氏写成了一个十足的中年庸妇(友邻评价如同金庸写中年黄蓉),同时冠以“大唐明月”之名,徒有其表,虚张声势而已。
这是书名和故事内容的不匹配,由此造成了读者预期的误差:我因书名而期待一睹大唐的盛世风光,却只看到囿于一家一室的私相授受,怎能不失望?
类似题材,《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后宫·甄嬛传》,不说写得怎样,至少书名和内容是匹配的。
三、冲突与配角
《大唐明月》布局上的不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反派的塑造不成功。或者更深化一点,故事没有内在的冲突矛盾。
此处以两书为例具体说明。
顾漫的《何以笙箫默》,何以琛和赵默笙相爱,此两人之间并没有世俗阻碍,也没有心理障碍,但如果就让这两人顺利地走到一起,这个故事还有什么讲头呢?于是,顾漫抛出了赵默笙的父亲作为矛盾点,赵默笙遂远走国外,与何以琛斩断一切联系,就此天各一方?那这个故事还是说不下去。因为人物没有内在矛盾,为了制造男女主角的动线与契机,为了推动情节发展,她只能不断抛出新人物来制造外部矛盾。但由于顾漫缺乏全局观,一个人物只能指向一个事件,用完即扔,换另一个配角上场,创造新的阻碍。
喻斑斓的《巽离络》,讲女主角与一对兄弟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故事涉及人物不多,场景集中在一方小院子里,故事推进靠什么呢?靠女主角不明确的、摇摆不定的心意,她与弟弟相爱,却被哥哥娶回家中。在与哥哥的日常相处之中,渐渐动摇,却又因为两人之间的家仇,妄图借弟弟压制对哥哥的日渐动心。最后与弟弟逃出家门,却发现早已爱上哥哥——由此,故事几乎完全是靠女主角“作天作地”的心理动线来完成的。她的情感决定她的行为,她的行为决定故事发展。
“女主角作天作地”,这个设定虽不高明,但至少是主要人物的性格。因此,故事的推进是由主要人物的内在矛盾推动的。而抛出新人物,制造外部矛盾,是作者在创作之初不具大局观,因此不得不给自己擦屁股打补丁。这种临时性的推力创造,与偶然性的主角发生异常车祸、主角身患癌症、主角失忆这一类情节并无太大差别,只能显得故事的低劣塑料。
《大唐明月》一书共六卷。这六卷中的每一册,无一例外都要塑造一个或以一个人物为主体的反派,来不断为裴氏夫妇的生活增添“意料之外”的麻烦。
第一卷中的曹氏与珊瑚,第二卷里以临海为首的裴家宗族,第三卷里以麴崇裕(麴崇裕不能被笼统地称为“反派”,但他确实一度是一个制造矛盾的工具)为中心的西州豪强,第四卷里的苏南瑾夫妇,第五卷里的常乐,第六卷里的帝后……
作者非得这样写不可,是因为裴氏夫妇没有内在矛盾,没有强烈的情绪动机。对于他们而言,不存在自发应该做的事,必须做的事,所以作者得抛出新人物,为裴氏夫妇的人生路上增加波澜,迫使他们行动。
但即便她这样写了,由于人物的动机与情绪都不够强烈,难以服众,或者是由于人物的行为和她的形象不匹配,导致人物沦为没有独立意志的套路工具人。
譬如第二卷和第四卷中的两位长公主,临海下嫁,成为裴家妇,她奢靡贪财,处处针对裴氏夫妻,给他俩穿小鞋,下绊子,这种行为是符合临海的人设的。
但端方谨直的常乐,尽管有新旧势力博弈作为她的行为支撑点,但她的人设决定了她不屑于放冷箭、使阴招。
然而作者在这两卷中,并未将两人的行为模式区别开来,无非是换了个名字和身份,重复着换汤不换药的宅斗手段,于是常乐的人设前后矛盾了。
角色配置“必须战略性地布局其各种角色和人物关系,不能让两个角色承担同一个职位,也不能让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履行同样的任务”,但我们可以说,在《大唐明月》整部小说中,实际上所有反派的职位和潜藏于文本之下的、作者交派给他们的任务,其实都是重复的。
配角的行为不符合其动机,不符合其身份,不符合其修养,不能逻辑自洽,在主线剧情之外不具有独立的意志与价值,而仅仅是情节与主角塑造的工具人,这也减损了主角的魅力值。
隐约记得李安提过,他在创作电影人物之初,会去探索这个人物的家学渊源、成长环境、生活轨迹,以此为基础来合理化人物的行为、话语、逻辑,让人物能够“立得住”。
在这两年受到剧圈与观众喜爱的编剧王倦,在配角塑造上就深谙其道。他本子里的人物,无论好坏,有记忆点,有逻辑支点,有“人”的情感,虽然人物出发点不同,但可能落在同一个结果上,虽然人物出发点相同,但由于处事方法不同,可能落在完全不同的结果上。
我觉得这是创作者心里有“爱”,不只是爱自己笔下的主角,是爱俗世,爱红尘。
四、实现了什么
并非所有的故事都不能抛出新人物、新矛盾。
这种模式为单元文所喜,尤其是刑侦推理类的单元文,比如《九州·华胥引》《簪中录》《吉祥纹莲花楼》《别拿穿越不当工作》,但这种制造矛盾的模式出现在以上几篇小说中,没有问题。
用同样在这两年风头大盛的Priest举例来说,《有匪》和《默读》里,她就在不断地扔出新人物、新矛盾,但是她做到了以下几点:
1.埋了足够多的伏笔,为下文出现的人物做铺垫;
2.有一个“最终目标”作为线索,《有匪》里的是“海天一色”,《默读》里的是陈年大案;
3.《有匪》中的周翡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喽啰,经过江湖风雨的打磨,不断与高手对决,层层升级,最终成为武林中的一代执牛耳者;《默读》中的骆闻舟、费渡或追求旧事真相,或背负着自己的秘密,追踪蛛丝马迹,最终解开谜语,惩凶除恶。从故事发生到故事结束,主角完成了解谜与个人的成长。
不谈Priest在故事创作上的其他缺陷,但至少在全局观上,她是没得说的。
我们转回来看《大唐明月》。
为新人物埋下了足够的伏笔吗?没有。
有“最终目标”作为出发动机吗?没有。
最终实现了什么吗?没有贯穿全书的秘密,因此不存在解谜一说。不存在人物弧光,结尾的裴氏夫妇和开篇的裴氏夫妇没有区别。如果说是实现了裴氏夫妇的爱情,第二卷中就已经实现。且如果一部小说的主线与最终目的是爱情,那就应该着力于两位主角间从相知到相爱间的交锋、试探、磨合,然而这在《大唐明月》中也是缺失的。
五、总结
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其实也简单:《大唐明月》的主线缺失,人物刻板。
因此,哪怕《大唐明月》尊重历史,也只能说明它是一部细致入微的考据材料。而在“叙事”上的缺陷,导致了它作为一部小说的失败。
关于主、配角的补充说明:
所谓“配角”,在以上论述中,指代的是与主角存在利益纷争、立场不一致的配角,并非笼而统之的“所有配角”。
《大唐明月》在配角上的问题,不够立体丰满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没有独立的个人价值,没有思考与逻辑能力,没有差异化,只是工具人罢了。
配角是否面目可憎,取决于作者。作者发泄生活情绪,过度代入,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诅咒配角,或者没有把配角当成独立的个体,而仅仅视之为主角的陪衬物,写出来的人物自然不讨喜。
创作出可憎的脸谱化角色,作者的问题在于没有悲悯心。
好作品一定是悲悯的。
最后一卷写到裴行俭自省行为有失。
这一处如果处理得当,能为裴行俭的“君子”形象加不少分,此一人物的形象也会更加丰满立体。
然而作者任由自己情感泛滥,怜惜“亲儿子”,不肯下狠手批判其人其行,甫一下笔便为之开脱,导致这次自省像是装装样子,对人物对情节都没有任何作用。
最后更是因为执着于“圆满”的大结局,而选择了“死遁”这种不光明的桥段。
作者应该要悲天悯人,但绝对不可以心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