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土匪，四个人住店一宿一毛五
位于天津蓟县的独乐寺观音阁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楼阁式建筑，也是梁思成当年考察宋辽古建发现的第一处辽代建筑。1932年4月，正是八十五年前的春日，日本侵华战争愈演愈烈，一行人抵达当晚，梁思成给林徽因打电话报平安，说“没有土匪，四个人住店一宿一毛五”。足见当初他们是抱着即使遭遇不测也在所不惜的信念出发的。就像玄奘西行取经，也是做好了埋骨黄沙的准备。 《营造天书》一书中说“这座小小的独乐寺将城市轴线、建筑群布局、建筑设计与雕塑艺术熔于一炉，真可谓出神入化的杰作。”早就想现场观摩，清明节后的周末终于成行。 从北京到蓟县的交通很方便，每天有数班从四惠到蓟县的往返客车，单程一个半小时，相当于去趟京郊。虽在天津，其实离平谷很近，有位家在平谷南独乐河村的同学，说可以从她家坐公交过去，怀疑当时划分疆界时被割断了，而京郊平谷、独乐寺所在的天津市蓟县、加上河北的部分相邻地区同属古代的渔阳郡。渔阳郡最早文字记载是在战国时的燕国，密云也曾在秦汉时并入渔阳郡。分分合合，迁来移去，唐朝时，改渔阳郡为蓟州，无终县（今蓟县）改名为渔阳县，仍为州治。渔阳郡从此不再存在。渔阳这两个字倒是在平谷常常听到，比如滑雪场、音乐节都以渔阳命名。 渔阳因其在渔山之阳（南）或者渔水之阳（北）而得名。渔水并不是现在的潮白河，因潮白河是南北走向，只能有东西之分，后查到渔水应为蓟县渔山脚下的一条河，《日下旧闻考》中引述《图经》的话说：“渔山在（蓟）城西北三里，高百余丈，周五里，郡在此山之南，故曰渔阳；水绕山下，故曰渔水。” 独乐寺的山门和观音阁建于辽统和二年（984年）。山门用了屋顶的最高形制，庑殿顶，也就是在故宫中常见到的一种屋顶，如英华殿、弘义阁、体仁阁，太和殿则用的重檐庑殿顶。建于唐代的佛光寺同样用的庑殿顶。 山门，也称三门，即汉传佛教佛寺建筑中的大门建筑，象征三解脱，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但并非一定建三座门。如大相国寺大三门，实际上是一座四层楼阁，上有五百罗汉，极其雄壮。”当僧尼踏入威严庄重的山门时，应会有两耳不闻窗外事，遁入空门的仪式感。
跟着《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和《营造天书》的脉络按图索骥，一一对比，印证。虽只能看懂一点点皮相，也心满意足了。梁思成正是通过研究独乐寺弄清了一系列难懂的名词和术语，又经过大量的实地观察与测绘领悟到中国古建筑的精髓所在——用材之制，即木材的标准化。木材的标准化也让大规模施工成为可能，就像如今的量化、规模化生产。同时也保证了各部件比例的和谐统一。古人将之分为八等。比如以A为单位，其他部件有2A有3A等等。 斗栱无论是爱好还是古建筑都绕不过去的专有名词，这回对着书和实物，又认了一遍各种斗、各种栱，并不保证下次还认得。应该有个斗栱模型，时常把玩才好。 独乐寺所建年代上承唐风，下启宋法，离唐灭亡七十七年，距《营造法式》刊行一百一十九年。刚好处于两朝的过渡阶段，也在山门的屋顶正脊两端见到了鸱尾向鸱吻的过渡形态，即上部为尾，下部为吻的鸱吻。据《营造天书》讲，起初人们为了防火，将固定脊瓦的部件做成鱼鳍状的尾巴。《营造法式》引《汉纪》曰：“柏梁殿灾后，越巫言海中有鱼虬，尾似鸱，激浪即降雨。遂作其象于屋，以厌火祥。时人或谓之鸱吻，非也。”至唐都是尾，宋以后才变成了吻。龙头张口含住正脊端头，后尾则卷曲成螺旋状，背后还插入一根剑柄。殊不知，金属物更容易招来雷电。
左：西安大雁塔门楣石刻唐代鸱尾。梁思成 摹绘 中：独乐寺山门鸱吻为过渡样式，上部为尾，下部为吻。图片来源：《蓟县独乐寺》 右：故宫太和殿鸱吻。王南 摄 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藻井和对绿色、黑色的运用。观音阁十一面观音像的头顶上方有一座藻井，也是现存最早的木制藻井，较朴实。藻井其实就是一种室内顶棚的装饰，有点类似现在华丽的吊灯。“悬挂”在屋顶，成倒置的斗形，将建筑物顶棚向上凹进，周围饰以各种花藻井纹、雕刻和彩绘。又是藻又是井，亦是取防火的象征意义。在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见过一繁复华丽的天宫藻井，原位于隆福寺正觉殿顶部，并随之拆毁，如今所见为修复后的，但其构思之巧妙，雕工之精致，仍可见一斑。藻井的最上方是一幅二十八星宿图，据传此图是参照唐代一幅星象图绘制的，一千四百颗星星均与实际天象一致。原为六层框架圆井，修复后为五层，其余各层饰以体量不等的楼阁建筑形象，宫阙里还有形态各异，表情生动不一的仙人天女，以象征天宫楼阁的美妙仙境。天宫藻井也可与华严寺的薄伽教藏殿“壁藏”相媲美。王南将后者誉为“极尽浪漫幻想，名副其实的‘天上宫阙’”。 另一处体现防火设置是紫禁城的文渊阁，四库全书的藏书楼。王南老师给学生们讲解故宫建筑时戏称此为故宫的非主流建筑。看着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紫禁城中突然闯入一位黑绿黑绿的，像是一层没够用，又加盖了二层，有点突兀的建筑，也是不懂乾隆帝的审美。 中国古建筑一般都是奇数的间数，而它看起来为五间，但最西侧还有一不起眼的小间，独为六间。原来也是暗有玄机，古人认为单数为阳，双数为阴，水为阴，火为阳，也是为了防火。黑色琉璃瓦顶，绿色琉璃瓦剪边，喻意黑色主水，以水压火，以保藏书楼的安全。想必阁前的金水池也是同理。
此行还有一处收获是一种谣言的不攻自破。早就听说过关于蝈蝈笼的传说，故宫角楼内的宣传片也说角楼根本不像传说中所说的九梁十八柱七十二脊。在离独乐寺不远处的鲁班庙内竟发现了如故宫角楼如出一辙的蝈蝈笼传说，这次主角换成了观音阁。观音阁的建造者梦中遇见一提着蝈蝈笼的人，蝈蝈笼并不是角楼形状而变成了观音阁形状，并由此获得灵感，建成了观音阁。如传言为真，恐怕蝈蝈笼的制造者才是最伟大的建筑师了。 此行的一个遗憾是没来及感受匠人的刻意安排。建筑学者丁垚发现，独乐寺山门内两尊天王塑像双目朝下瞪视的目光焦点处，跪在这个位置的信徒抬头瞻仰，刚好能透过观音阁二层平坐栏杆的空隙，看见阁内十一面观音的双眼。而为了不遮挡观音的头部，明间两根立柱之间的阑额竟然被取消了。留点遗憾，留待下次体验。 一天的时间足够一个来回，看完独乐寺、鲁班庙、文庙和白塔寺了。余下的时间还能写写生。观音阁中的观音及两个胁侍菩萨为辽代泥塑，四面十六罗汉及两明王壁画为元代绘制，明代重描，主要为铁线描画法。虽说“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其中一幅罗汉图却将此画面生动表现了出来。手托钵，慈祥平静地注视着飞鸟。
建筑与人的关系很奇妙，每天进进出出的地方，常常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当它发生了变化，又会有所触动。小时候总听到的一种说法“四致的院子”，家里刚盖好房子时，总有邻居说，你们家多四致。我一直没懂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走进独乐寺内的乾隆行宫，突然体会到了四致的感觉，就是很舒服，布局合理，让你置身其中，感到一切都很服帖，刚刚好。方方正正的小院子，漂亮精致的屋子，廊庑环抱，花草树木，有对称，有变化。只是后来随着人们观念的变化，建造技艺的不断更新，渐渐匠人也不再雕梁画栋，家里某次装修后曾经的彩画变成了纯色，两侧配屋也变成了金属顶。每次回家都想着哪天再重回“四致”。
公号：读事（dszjx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