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证明那些没有爱情和墓碑的钢铁巨兽
诗人尹丽川曾在《花瓶》中写道:一定有一些马,想回到古代。就像一些人,怀念默片。
在比利时艺术家史奇顿的眼中,他忘不掉的却是一袭绿色衣衫,拥有流线型身材的一位“美人”。这位美人性格倔强,不会说话。本应属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她,却阴差阳错,栖身于此。注定,将在一个物换星移的世界里,步履维艰,遭人嫉恨。
他以机械师范贝尔的身份,将这位没落美人的故事,画进了一本叫做《蒸汽火车头》的异想世界中。在这里,美人无需卷珠帘。当煤水混合后的蒸汽动力跃入她的身体时,那直径2.10米的车轮,既是她的性感与华丽,更是她的速度与激情——她不是人,她是一台编号为12.004的大西洋型蒸汽机车。
在你嘲笑史奇顿像个死宅那般,竟然把一台硕大的机械和女人联想在一起时,可千万别被先入为主的条条框框桎梏了灵魂。也许在一个你不曾了解的时空之中, 这样的冒失鬼或者迷恋机械的怪人们,也像点亮夜空的繁星那般万万千千,自我沉溺又暗自喜悦着。
总有人说中国的铁道迷太过严肃又缺乏想象力,只会把身边的火车用水果来作为代号。但也请别忘了,他们也曾亲切地将SS7E型电力机车唤作“美女”,一如范贝尔心中的12.004。与那些永失所爱的人相比,能够抱怨几声“玩具越来越贵”的男孩子是何等幸运。
七年前,天坑一般沉重的扎赉诺尔矿区。费尽心思,找到了一台还在喘气的解放型蒸汽机车……“还能干什么去,大不了卖包子吧!”那位开了几十年火车的老司机,对着这台即将变成废铁的机车,止不住地叹息。
一年前,俄罗斯西伯利亚铁路上,不用多刻意,在阻挠视线的泰加林附近,随处可见的废弃火车。有些已经被当地村民开发成了私人住宅,或者小卖部。如果朝更深处的密林走一走,兴趣能撞见更壮观的火车墓地。
去年冬天的一个雪夜,驱车前往新疆哈密。想在三道岭矿区的建设型蒸汽机车寿终正寝前,留下最后的一些影像。结果把自己感动的,除了冲天一怒的蒸汽白烟,开着荤段子的维吾尔族火车司机,更多的竟然是那些单枪匹马披星戴月虔诚守候的火车迷们。一个在铁轨边踽踽独行的外国老人,甚至拒绝了我们捎带他一程的提议。可能在他看来,这就意味着和这片蒸汽机车最后热土,少了一点点相处的时光吧。
一位军迷朋友的微信签名上写着:理性为骨,情怀为魂。总有一些在常人眼里无法理解的事物,在你心中的地位高于珠穆朗玛,深于马里亚纳。除了热爱,没有任何的衡量标准。鸡汤里说,你必须过滤掉这个世界上99%与你无关的东西。
感谢后浪,他们引进的这部《蒸汽火车头》,让我这个欧洲漫画和火车的双重粉丝,既高呼过瘾,又充满惆怅。一如书里所展现出的,写实的画风之外,故事却如一首无可挽回的凄美悲歌,将蒸汽时代的黯然谢幕,描绘的无比感伤。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史奇顿笔下的12.004号机车,她在漫画中发生的一系列传奇故事,竟有不少是以现实经历为蓝本创作的。传说,在命运的最后一刻,是机务段的领导拯救了她,让她鬼使神差的与“赶赴刑场”的其他机车分离,躲进了最里面的机库中,就这样逃过了化身为一堆废铁的厄运。
神奇的故事还没有结束……1985年,当人们终于意识到蒸汽机车的文化价值时,这台幸运的12.004号,又变成了一位英雄,承担了一些纪念比利时铁路建成150周年的运营任务,并轰动一时。从年轻时的英姿飒爽,到年老时的人人嫌弃,再到怀念蒸汽时代的荣耀,时代永远都是这般荒谬,人类永远都是这般无聊。
真正的牛人,从来都不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媒体或商人,而是那些被时代撕扯的体无完肤的普通人。就像书中的范贝尔,当他每天被烟熏火燎到一身乌黑,在别人的冷眼嘲笑中仍旧不改对“美人”的痴迷时,他自然能够明白什么才是真爱。前两天三里屯的脏街被拆了,好多没去过那里的人,又开启了一番番道德批判。这多么像那些怀念绿皮火车的人群中,有太多太多甚至连绿皮火车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我想史奇顿老爷子致敬的,绝非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文化符号,更不是那些在复古风潮中被各种偷换概念,最后变得面目全非的经典事物。而是那些真正想回到古代的马,怀念默片的人,以及不惜碎骨粉身,也要找到自己心爱之物的范贝尔们。
如今的12.004号蒸汽机车,正陈列在布鲁塞尔的“火车世界”博物馆中。她将作为一件珍贵的文物,世世代代被人们所朝觐。她的一生写满了不可思议,就连结局也是这般戏剧性。如果没有机务段的那群普普通通的领导和机械工,她将和那些被无情地拆解、消亡的同类一样,被时代的滚滚巨浪卷走,再也没有爱情和墓碑。
但无论如何都要记住,这世上所有的废铁,当它们成为废铁之前,一定也曾熠熠生辉。正如它们带着光芒,骄傲地来到人间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