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俱乐部与报馆中的老英国
英国的随笔小品(essay)实际上属于散文(prose)的范畴,而散文又是和韵文(verse)相对的一种体裁,只要是不讲求押韵、排偶的散体文字,几乎都可以称为是随笔小品。随笔小品在英国流行了三、四百年,十六世纪末以来,英国须弥世界的笙歌醉醒尽数被纳入随笔小小的“芥子”之壳中。这种文体最早由法国人传入三岛,当鹅毛笔从法国人蒙田转到英国人弗朗西斯·培根手中时,随笔也完成了一次更为细腻的蜕变,蒙田以随性、率真、亲切的风格奠定了“絮语散文”(familiar essay)的基础,在这本《伦敦的叫卖声》中,阿狄生、哥尔斯密斯、兰姆多属于此类型;而一向以严谨和科学性著称的学者培根则为随笔注入了一丝严肃的气质,自我表现的渴求逐渐让位于富于逻辑与论辩精神的哲理小文,也就是所谓的“正规论文”(formal essay),它议论风生、析辞精要,《伦敦的叫卖声》中,赫兹里特、德·昆西、佩特则属于此类型。
总体来看,这本《伦敦的叫卖声》收录了十八世纪以来的随笔名家十四位,掇英三十余篇,丰盈地呈现出了英国随笔的多元面貌。其中,引人注意的是,大量随笔中都出现了一些公共机构,比如咖啡馆、比如俱乐部、比如报馆。由于随笔小品强烈的现实关怀,它所呈现的英伦世界无疑具有很强的写实性,在广阔如斯的天地间,这些温暖喧闹的公共场所构成了十八、十九世纪英国文化圈子里最活跃的所在,也成为现代英国诞生的核心元素。
对于经常阅读古典英国小说的人来说,“舰队街”(Fleet Street)绝不是个陌生的词汇,在安东尼·特罗洛普、麦克白斯·萨克雷、狄更斯等人的笔下,这条街道经常出现。它是英国早期出版业的发源地,18世纪以来,英国的老报社、出版社都设立在这条街上,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文学生产的两大主体——作者与出版商——之间的关系实现了深化的经济转变,高度垄断和高度联营的出版商变得实力满满,一种精心规划的出版路径也已建构完备。由于出版业和报业的兴盛,小说以及随笔开始纳入商业轨道,自办报纸和依托某家报纸连载小说已经不是罕事。自1738年起,大文豪威尔逊开始为《绅士杂志》(The Gentleman’s Magazine)攥稿,“杂志”一词旗帜鲜明地面世了——“让日报与周报永存下去吧!”赫兹里特在《爱丁堡评论》(Edinburg Review)中也喊出了宣言。
于是,我们在《伦敦的叫卖声》读到,隶属于托利党的斯威夫特担任其党刊《考察者》(Examiner 1707)的主笔,为这一保守党派摇旗造势;生性好动的斯梯尔创立了英国第一家文学性期刊《闲话报》(Tatler 1709),后又与阿狄生合办《观察者报》(The Spectator 1711),两人联袂创作,以上百篇文章还原出18世纪老英国绅士的日常;詹姆斯·亨利·亨特则与哥哥约翰共同创办了一个周刊《检查者》(The Examiner),两人在周刊上抨击保守的托利党政府。
虽然萨克雷与乔治·吉辛等作家不断嘲讽着这个精致却又腐败的文化生产链条,痛诉着那些犹如折断了双翼的、老马一般的雇佣文人,但是,商业化的出版链条毫无疑义地催生了一个蓬勃发展的英国文坛。如果没有这个商业阵地的出现,我们不仅将痛失一大批自由的随笔作家的奇思妙想,更将与大量古典小说与文化事件擦肩而过。不用提《威斯敏斯特》(Westminster Review)、《黑檀杂志》(Blackwood)中频繁出没的乔治·艾略特那矫健锐利的身影,或者是那位“流动图书馆女皇”玛丽·伊丽莎白·布雷顿为了刺激销量而办的《上流社会杂志》(Belgravia magazine)中制造了多少具枯骨、多少桩谋杀案,设若仅仅缺少一个《晨报》(The Morning Chronicle),狄更斯与萨克雷那场关于“文学的尊严”的世纪大战也将踪迹杳然吧!
这些报纸期刊被阅读的场所、报纸中辩论观点诞生的母腹,往往都来自于一个弥漫着香味与咖啡气息的居室:俱乐部。它与咖啡店、沙龙、客栈、小酒馆共同构筑了老英国人公共生活的屋檐。出于对公共生活与社团精神的信赖,这些公共场所一向在英国文学中大放异彩,莎士比亚笔下享有自由气息的小酒馆、伊丽莎白·盖斯凯尔笔下铺满沙土的小客栈,萨克雷急于前往进行写作并大书特书的俱乐部,都时英国现代精神的温暖子宫。人们在这些地方辩论政治、争论文学技巧与绘画技巧、发展和培育各种业余爱好,比如钓鱼、养鸽子、种菊花、考古——或者仅仅是是逃离家里那个喋喋不休、怒气冲冲的老婆——毕竟,如果说女人需要一间她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her own),那么男人同样需要一间逃离家庭琐事的“他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his own)。萨克雷的小说《潘登尼斯》中那个往来无白丁的文人聚会之所“内厨房俱乐部”,正是根据当时狄更斯等名流出没的“苹果酒酒窖”描写的。
《伦敦的叫卖声》中收录了兰姆的《读书漫谈》,他就谈到在理发店或者酒肆之中,每每有一位先生站起身子,一字一句地拼读一段新闻,晚上住进旅馆客栈,临窗的座位上正好又放着几本过期的《城乡杂志》;而在梯尔与阿狄生的《观察者报》里,则还原了一位绅士每日徜徉于俱乐部与咖啡馆的生活轨迹:
星期一,八时,起床。穿衣,步入起坐室。
读《新闻晨报》及其增刊。北方出了事。
星期二,节日。八时,起床如常。
九时,洗手、脸并修面。穿上双层底皮鞋。
十时,十一时,十二时:安步行至伊斯灵顿。
四时至六时,在咖啡店。读报。
六时至十时,在俱乐部。尼丝贝先生谈论土耳其大君。
在老英国,俱乐部的前身是17世纪的咖啡屋和巧克力屋(Coffee and chocolate houses),所以我们在《伦敦的叫卖声》中看到人们总是在这两个场所中流连。当绅士们从大陆旅行回来后,他们喜欢到这些地方放松、享受社交、吞云吐雾。俱乐部人(clubman)的兴起伴随着绅士(gentleman)的衰落,新兴的阶级在这个舒适的场所获得了一种新的身份,新的特权乃至新的“区隔”,每一个俱乐部都有其特供的杂志、饮料乃至餐点。有时候,进入这个俱乐部的人甚至还得具备某种怪癖,比如柯南·道尔笔下的那个“第欧根尼俱乐部”,这个在福尔摩斯故事里多次出现的俱乐部有一条古怪的规定:禁止谈话,至于它成立的目的,是为了让人毫无拘束地阅报休息。而下面,则是一份来自于“加瑞克俱乐部”的食谱,赫然在目的乌龟汤令人食欲大增,想来也是独家特供之美食。
俱乐部是男人的天地,对于安居室内的女性来说,沙龙则更具女性色彩,在《伦敦的叫卖声》中收录有伍尔夫、夏洛蒂·勃朗特等人的随笔小品,当勃朗特三姐妹只能在荒野中抱团取暖时,伍尔夫身边则聚集起了那个有名的文化小圈子:布鲁姆丝伯里文化团体(the bloomsbury group)——不过,这又是咖啡馆与俱乐部之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