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的形状
走在路上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情境极适合形容我对埃德加·凯雷特此人作品的印象:一个瞬间炸裂的彩色气球,在“嘭”的一声巨响之后,你无法掩盖自己内心的震动,于是说:
“好一个臭屁。”
哎呀真是俗人没有好词句。不过这并不是贬义,虽然众所周知,屁是臭的。只是禁不住脑补埃德加·凯雷特本人听到这句“好一个臭屁”,会怎样毫不避讳地坐下来,一边比划一边讲解这个臭屁应该有怎样的形状,是不是四格漫画里屁股后面乖巧地跟着的一个对话框,又或者是“噗”这个字的加粗立体效果,也可能实际上都不是。
屁嘛,当然也可能有一艘宇宙飞船或者月球表面的形状的。
你不能否定,因为你无法否认世界的荒诞。
书写荒诞正是埃德加·凯雷特所擅长的。在短篇集开头一篇《肥仔性幻想》里,他就为我们塑造出一幅颠覆三观的图景,一个男人面临女友艰难的告白,“我如果告诉你,我夜里会变成一个笨重多毛,没脖子,小手指上戴金戒指的男人,你依然会爱我吗”?哦,读者们当然和主人公一样不置可否,认为这不过是爱的考验。但是在小说的下一页,你发现女友真的变成了一个矮胖子,半夜和男人上城里厮混,再下一页他们甚至结婚了,婚姻生活琴瑟和谐。
你会想要掀桌,想要咆哮,这怎么可能嘛!这就是个粗鲁的笑话,甚至不能算作小说!因为这故事那么短,除了两个人迅速的相爱相识根本没有给剧情的跳转留下解释的空间。哦,一个人怎么能接受他心爱的女人半夜会变身成一个粗苯的胖大叔,还把电视机固定在体育台?
但是读者们,等一等,再想一想。一个白天光鲜娇美的女人当然可以晚上回家变成一个胖大叔的。我们只需要化装、想象和一点点爱。而他的同居者当然也是能够接受这一事实的,也只需要宽容,理解和一点点爱。然后你会发现,世界从荒诞变为现实,只需要一点点爱。
当然,这一切也有可能全部只是“肥仔性幻想”。
而在另一篇《小矮马》里,面对凯雷特那写实夸张的描述,你会不自觉地联想到小川洋子《妊娠日历》里相似的情节,一对夫妇对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感到恐慌,不知所措。难以接受。“他想象它坐在女朋友的胃里,一个穿着光鲜三件套的小混蛋”。为了避免自己的想象成为现实,丈夫试图做点什么来改善未出生孩子的未来,然后太外婆教了他,嗯胎教。在这里焦虑、紧张都显得那样自然,丈夫并没有像《妊娠日历》那样因对新生命感到恐惧而将其扼杀,你觉得故事可以顺理成章地走向圆满——于是孩子降生了,一匹小矮马。美梦成真。皆大欢喜。托尼名副其实。
从现实到荒诞的转换似乎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一个梦就足够了——一个希望孩子生下来以后不会变成熊孩子的梦,一个少一点责任多一点自由的梦,一个胎教与小马的梦。从淡然处之到无法接受,从饱含善意到暗含恶意,在一篇仅有四页的小说里完成了四次对角色形象的反转,凯雷特的叙事技巧简直可以说是魔法师的表演秀。
在对短篇小说的处理上,似乎没有人比凯雷特更擅长在逼兀的空间里填充尽可能多的矛盾,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爆炸性的解答。他讽刺尖酸的态度充斥于字里行间,他有一只名叫拉宾的猫(历史上拉宾因倡导和平被刺杀),一个叫做古德曼(GOODMAN)的杀人犯,和一种关于登陆月球的探索只是虚无的念头。他乐于展示诡异如臭鸡蛋的诗意——他这样描写人的困扰:“他觉得内心深处有一个个痔疮正像春天时的百花开放”。他笔下的故事那般荒诞,却又无疑有着同等重量的真实。爱情,孤独,欲望,自私,梦想,虚伪,偶然,等等等等,你开始能从一切中看到荒诞,同时也能从荒诞中看到一切。
而这正是短篇小说的魅力。凯雷特在本书同名短篇《最后一个故事,就这样啦》中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仅有两页的却仿佛耗尽了作家全部精力和才华的故事,“那种故事的开头就会强烈地吸引你,结尾痛彻心扉、让人心中郁结”。那种故事甚至让妖魔鬼怪都为之神魂颠倒。我想,这正是作者本人对作品的极致追求。
这是一个关于曾经住在月球上的人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