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之于途而应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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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选择人生道路”的时候,没谁一开始通透了解自己的本性,了解周边环境并预见环境的变化。我们一开始不可能通透了解自己的本性,这不在于我们还不够聪明,而在于我们的本性在一开始不够具体,本性有待在盘根错节的实践中向我们逐渐清晰地显现。我们大概可以在这个意义上去理解歌德说他的浮士德是一系列越来越纯粹或纯洁(rein)的努力。我把这个“纯粹”或“纯洁”理解为:自身通透。我以为,这种自身通透是phronesis(实践智慧)最核心的含义——洞明自己行在何处,浑然一体地洞明自己和自己所行之路,从而能贴切着自己的真实天性行路,把自己大致保持在天性所指的道路上。
—— 陈嘉映《何为良好生活》
我们能想象的天堂是什么样子?不,不应仅仅是博尔赫斯说的图书馆的样子。天堂也许是一片白茫茫飘忽忽的太虚幻境,是集一切美好之大成的纯净之地,然而这样的天堂是被期待的吗?没有丰富,毫无特色,没有波澜,只有永恒的爱和美,这便也无所谓爱与美了吧。菲茨杰拉德把我们带进了一座《人间天堂》(This Side of Paradise),那里是贵族的天堂、是金钱的天堂、是爱情的天堂、是勇士的天堂、是梦想的天堂,也是一阵冷风吹来,吹散缥缈之后,现实的天堂。
主人公艾默里在这座天堂中孤傲的飞翔,虚荣心指引着他的行动,荷尔蒙是他源源不竭的燃料,他竭尽全力的付出爱、释放天性,参与历史也被时代摆弄,在遭遇了一系列狂风暴雨的打击之后,他仍高声呐喊“我了解自己”,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振奋,他走向了自我通透,行走在这并不完美的天堂中,哪怕青春已逝,他仍牢牢的抓紧那句话,呼应自己的本心,奋力前行。
虚荣论
雄性动物向雌性展示漂亮的外表,发出悦耳的声音,或是在高傲的雌性动物面前与情敌来一场殊死较量……诸如此类的延续自己DNA的方式,在人类社会,是一种自尊心或虚荣心的外在显示。当然,这只是生物进化的初级阶段。精子遇到卵子,成为一个个体的人,鬼知道我们中间经历了什么,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在这一过程中发挥着非常强大的作用。所以,人类的一切行为,细胞或基因的根本行为,就是遗传和进化。当我们融合了父母身上优秀及独特的基因,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强化优质、淘汰劣质细胞,通过感受世界、接受教育、动脑思考、认识自我的一系列过程,完成生命的使命,我们无时无刻不被自尊心牵扯,被虚荣心所扰,而这让我们羞于当众承认的虚荣心,竟是让我们完善自己的源动力。
菲茨杰拉德通过《人间天堂》的这一道门,钻进了艾默里的身体和灵魂,在字里行间时而剖析自己,自我对话;时而站在高处,冷眼旁观。他说“自负者开始思考”,给自己拍了“自负少年的快照”,他甚至建立了一个所谓的“自负少年的行为准则”……将自己的自负、自大、虚荣、傲娇,清晰地展现出来,虚荣心人人都有,可鲜有人能真正的正视或是承认它。菲茨杰拉德就这样坦露内心,充分利用自己的虚荣和自负,在不断地自我怀疑和自我肯定中,攻克一个又一个成长难题。
从小,艾默里就有一种优越感,传承着母亲的贵族血统和良好教养,“他十岁还不满她就给他念《戏装游乐园》的片段;到了十一岁他就会滔滔不绝地,大谈勃拉姆斯、莫扎特和贝多芬。”上学时,他不满意法语老师的发音,在课堂上当众顶撞老师以取得同学们的拥护;感觉良好的认为自己的学识和阅读都要高人一等,却在犯了一些惹人嘲笑的低级错误之后,讪讪地给自己找台阶下。然而当他“发现运动是检验在学校里的实力和人缘的试金石之后,他就开始锲而不舍地发奋锻炼”。当所在阶级或拥有财富无法满足艾默里更强的虚荣心,他便适时地将目光锁定在其他方面,拓展更广泛的兴趣,有助于增加社交主题,而大量而庞杂的阅读,也更加丰富了艾默里的视野。艾默里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虚荣心所左右。
出众的外表、良好的修养、高贵的审美和深入广泛的阅读,都是艾默里引以为傲的地方,这些确实能够满足他的虚荣,然而当这种自信屡次被无视或遭遇嘲笑,艾默里也生出了困惑,“人们怎么会注意不到他是一个将来要出人投地的男孩子”,这种思绪,在人们朝他看的时候,马上幻化为“他流露出的最浪漫的表情,仿佛双脚是踩在沥青路上铺的气垫上”飘飘然起来。他的虚荣心非常容易被满足,却也非常脆弱。
在艾默里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的思想,甚至开始“建立自己的第一个哲学思想,一个要遵循的行为准则,这个准则,尽可能地说得贴切一点,即是一种势利的自高自大。”“艾默里将自己定性为幸运儿,有无限拓展的能力,无论是好是坏。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而是靠他的技能(学习新事物较快),靠他的优越的心态(阅读大量内容高深的书籍)。他颇引以自豪的是,他绝不会成为一个机械的或者科学的天才,而攀登其他的任何高峰他都将所向披靡。”
“虚荣,调和在一起的还有自我怀疑,即便不说是自我认识,把人们当作是服从他个人意志的自动装置的意识,‘超过’尽可能多的孩子、登上朦胧的世界之巅的愿望……就是在这样的心理背景下,艾默里随波逐流进入了青春期。”
虚荣,是艾默里的影子,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影子。它无处不在,在我们独自一人的时候隐藏起来,而在我们进入人群,便马上兴奋异常。我们无法摆脱,享受着它带来的荣耀或自我成长,然而有时它又让我们空虚甚至自责,迷乱了我们真正想抵达之地,或者,陷入虚无的自负中不可自拔。菲茨杰拉德似乎认识到了这一点,而我们是否还在挣扎?
荷尔蒙
当然,荷尔蒙是个化学用语,它充满着激情的味道,宣扬着积极的态度。爱情、体育和战争是最能激发荷尔蒙的主题。异性的吸引、残酷的竞争和勇猛的战斗,释放着汹涌的肾上腺素,在血液中汩汩流淌,刺激着人们为之征服。在艾默里看来,贵族身份已经不能给他带来任何荣耀,那是他无力改变的,然而对自己的外貌、谈吐和举止,或是身体能量的自信,却可以让他找到其他路径来掩盖身处衰败的中产阶级的弱势。
关于爱情,这个复杂体,分布于马斯洛需求理论很多层面。爱情可以带来生理(性)需求的满足,也能满足情感和归属需求(社交需求),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又可以满足生活稳定的安全需求。最佳的爱情状态,是相爱双方的彼此尊重,互相鼓励,给予信心,满足了人的尊重需求,而爱情又可以给成长中的彼此以灵感和创造力,即自我实现的需求。这个人类社会最伟大而最丰富的命题,就是这样影响着每一个沉浸其中的人。
艾默里十分清楚自己的魅力,甚至对自己的外貌和谈吐颇感自豪。他用魅力征服了舞会上美丽高傲、人人争抢的公主伊莎贝尔,他们向彼此表达强烈的爱慕之情,艾默里甚至会写下三十几页的情书传递他的魅力。再次见面,艾默里“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竭力要在自己的脸上寻找致使他比芸芸众生看得更加分明的品质……他默默称赞自己。他的外表多么潇洒,他的餐服多么得体。”而当伊莎贝尔扑到他怀里, “他们的嘴唇第一次接触的那一瞬间,便是他的虚荣的极点,也就是他的少年自大的顶峰。”是爱还是自信,抑或是藏在爱情荷尔蒙表象下的虚荣心。也许这难忘的一次经历,根本算不上爱情,因为在艾默里的自大和自负被伊莎贝尔戳穿的时候,他竟然厌倦的说“她糟蹋了我这一年”,看来这仅仅是荷尔蒙在作祟罢了。
表姐克拉拉给予艾默里的是理性的、圣洁的、不可高攀的爱情,她完美得就像圣母玛利亚,任何人都爱她。而艾里诺则是另一个艾默里,她浪漫、敏感、傲慢甚至有一些神经质,和艾默里一样热爱阅读、喜欢思辨,艾里诺是艾默里的一面镜子,照亮了他的美,也清晰地照见了他的一切缺点。克拉拉和艾里诺各有各的美好,可是出于最原始的动物性,艾默里的荷尔蒙其实没有真诚的选择她们,这是一切行为的根基。罗莎琳——艾默里青春时期最爱的人,她的美丽和魅力,激发了艾默里的荷尔蒙冲动,而她的优点“她的充沛的热情,她的成长和学习的意志力,她对于永不枯竭的浪漫事件的无限信念,她的勇气和本质上的诚实”都吸引着艾默里快速地陷入爱情的漩涡,他甚至认为罗莎琳是一个重要人物,“她也许是将优美、难以言传、百年一遇的特点融于一身的人”。最终嫁给了富人的罗莎琳,成为了伤害艾默里最深的人。
激情四射的橄榄球赛场才是完美的表演场地吧!艾默里“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做出无法做到的擒抱”,“在猛扑、身体冲撞和四肢疼痛的时候,享受过度而荣光的英雄主义带来的乐趣”,《人间天堂》里的这样一段描述,道出了体育精神在他内心激发的荷尔蒙以及荣耀感:“在那样的时刻,勇气就像十一月的黄昏流出的葡萄酒,源源不断,因此他就是不朽的英雄,他就是一个古代挪威大木船船首站着的海盗,他就是罗兰,他就是贺雷修斯,他就是奈杰尔骑士,他就是泰德·科伊,经受了磨练调整到了最佳状态,然后凭借自己的意志,挺身而上,挡住了进攻的势头,听到了远处的喝彩声……”他罗列的这些名字,是艾默里也是菲茨杰拉德想成为的英雄人物,他们勇猛无畏,唤醒了艾默里心底的酒神精神,那是一种回归原始野性与情绪的精神,一种抛开一切外在与传统的束缚的自由精神。
战争虽在艾默里的人生中只是个插曲,却引发了他更深刻的对于时代和世界的思考。他在给好朋友汤姆的信中说“战争,按照正确的反应,可以把人变得正统,但是战争非但没有把我变得正统,相反倒把我锻炼成了一个充满激情的不可知论者”。显然,战争的影响只限于一段时间惯例的军训,军训过程中模仿的战斗与厮杀,对于艾默里的作用却是反向的,他更多关注自己身边的人对战争的看法,“伯恩的脸庞总留在他的记忆里,而且他讨厌他已经开始听到狂野情绪的爆发”。因为自己缺乏对战争的热情,所以艾默里对其他人积极的参与战争表达态度有点抗拒,他羡慕伯恩有明确的政治主张,对参与历史怀有激情,并真正付诸行动。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任何人比他更有思想更有行动力。从某方面来说,这仍是一种虚荣心在作祟。
流淌在血液里的荷尔蒙,是指导人行动的一个重要因素。它唤起人的激情,也消解人的理性,我们常常被一些冲昏头脑的想法左右事情的走向,也经常对那些冲动的行为有所抱憾,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人的思维会趋于理性与经验主义,做事不再冲动与鲁莽,包裹了无数保护层,当然,就失去了更多的热情和激情,束手束脚,状态日益麻木沉暮,逐渐远离了激昂青春的我们,是不是变得暮气沉沉,老气横秋了呢?
启蒙者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遇到很多启蒙者,他们就像是灯塔,当我们航行在毫无方向的茫茫大海上时,这些灯塔组成了我们人生的轨迹。在时间和空间的交替前行中,在与他人错综缠绵的交往中,运用理性思维结合行动,知行合一,就这样描画出自己独特的生命曲线。
成长过程中,父母的启蒙是最初也是最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价值观、生活方式,从生活的点滴融入我们的血液,变成了我们成长的印记以及看待世界的方式。《人间天堂》中,母亲的言传身教对艾默里来说,是一种基于贵族血统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启蒙,一种爱尔兰天主教引领的启蒙。她曾坚定地对艾默里说,她认为美国是一个前途无量的伟大国家,可是她的生命却“应该是与一个更加古老、更加成熟的文明一起消磨的,在一个到处苍松翠柏、秋日一片金黄的国度里度过的。”那是一种血统的高傲,这种高傲不自觉的影响着艾默里,让他内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感。他接受了母亲关于“男子汉,就应该在鹰的嘶叫中成长”的说法,离开家乡,去学校、去更广阔的天地翱翔。
艾默里人生中最重要的精神导师,是达西大人。同为凯尔特人,他们一见如故,如父如子,“达西大人借助发问和给予启发,表现了他认为是自己学问最得意的一面,而艾默里则在谈话中智慧勃发、才华横溢,让人觉得他有千万个冲动、愿望、厌恶、信念、恐惧。”启蒙,应不仅仅让对方获得更高的认知,而应在某种程度上激发彼此思考的动力、创造的激情。达西大人了解艾默里,他的虚荣和痛苦,说他“几乎不会用感情,精明而不狡诈,自负而不傲慢”,也在艾默里对自己丧失信心的时候,劝他“不要自暴自弃,认为自己是个无用的人……不要丢失你的‘个性’……十五岁你放出早晨的光辉,二十岁你开始散发月亮的阴郁光亮,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会像我一样,释放出下午四点钟和煦的金色阳光”。他毫无顾忌的以过来人的身份指出,“你的道路必定会坎坷”,“但是你务必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假如蠢人或者智者敢于对你提出批评,你不可过多责备自己”。也在艾默里即将出征战场前,坦然的道出了他们心底的秘密,即“我们都有庄重的信念,尽管你的信念目前还不很明确;我们都有高度的正直,一切诡辩都无法摧毁,尤其是我们有孩子般的天真,能防止我们表现出真的恶意。”所有的交谈、通信,达西大人扮演着父亲、智者、导师和朋友的角色,以他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回望自己的过往,也冷静的点拨艾默里的现在,眯着眼眺望艾默里的未来。
我们都期盼有这样一位启蒙导师,也许是我们生命中父母、爱人、老师、朋友甚至是孩子的组合体。他们带领我们学习新的事物,教会我们新的认知、新的思维方式、新的行为准则:像《地球上的星星》里的尼克老师,像《死亡诗社》里的基汀老师,像《垫底辣妹》中的坪田老师,像《放牛班的春天》里的马修老师……他们有时甘愿成为一面镜子,让我们照见自己,看到自己的优秀与美好,发现自己的弱点与秘密,正视自己的缺点和渺小:像《摔跤吧!爸爸》里的马哈维亚,像《小王子》中的飞行员,像《阿甘正传》里的阿甘,像《十二怒汉》里面的8号陪审员……无论以怎样的形式存在,他们开启了一个新的维度,让我们看到了自己,也实践了更好的自己。
这个世界的声音太过嘈杂,交织在一起,像迷宫,一不小心我们就迷失其中,这时会有一些隐形的线牵着我们走,若顺利走到了出口,豁然开朗,这根线在我们心中的权重便会提高,那么下一次,无需判断便可相信。若有一些线,将我们引入死胡同,或是纠缠在一起、自相矛盾,那么在我们心中,它们就进入了十八层地狱,全然再无翻盘的可能。教授、专家、公知,这些智识人士,在这个时代认知能力最强的精英,用他们在文化上的绝对话语权,让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们说的就是对的,他们喂给我们的就是好的,他们的存在对于我们普罗大众而言就是有价值的。于是我们甘心做沉默的大多数,在学校里听老师的,进了社会听他们的,多么舒服而连贯的一生,不是吗?
我无意做传经布道的媒体,只是给你推荐菲茨杰拉德的《人间天堂》。我无意也无能做你的隐形之线,只希望能在迷宫中摇摇铃铛,让昏昏欲睡的你清醒一下,你不会知道铃铛的方向,只凭那一声清脆,一瞬间,你会透过时空之眼,看到年幼时对世界一切都好奇的状态,感受到一种求知若渴的心情,开启自己全面的感官。笛卡尔说:“我是什么?一个思想的东西。什么是一个思想的东西?它是一个能够怀疑、理解、肯定、否定、意愿、拒绝,同时还能想象、感觉的东西。”So,用一用你的头脑、你的思想和你的心,找到你自己,然后认识你自己,补充点激情,做些你认为对的事。
早已经过了午夜,普林斯顿的大楼和建筑的尖顶还能看得见,亮着零零星星的熬夜的灯——钟声在一片黑暗中响着。钟声就像无休止的梦继续不停地响着;昔日的精神在新的一代人心头萦绕,他们是这杂乱无章、放任自流的世界中挑选出来的,依旧浪漫地从已故政治家和诗人的错误和几乎已经被忘却的梦想中汲取养料。他们是新的一代,在漫长的白昼和黑夜的沉思里,叫喊旧的口号,学习旧的信条;最后都注定要走出去,投入污秽昏暗的骚乱中,去追逐爱与自尊;那是对贫困的恐惧和对成功的崇拜比上一代人更加耿耿于怀的新一代;等到他们成长的时候,他们却发现所有的神都消逝了,所有的仗都打完了,对人类的所有信念都动摇了……
他心中已经没有上帝,他知道;他的思想依旧在骚动;一直还有记忆的痛苦;对于他已经逝去的青春的悔恨——但是省悟的河水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沉积,那是责任与对生活的热爱,旧时的雄心壮志和未实现的梦想轻轻地跳动。
——《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