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鲁迅先生(一)
一直不敢写鲁迅,自觉才疏学浅,实在不能领悟先生的深邃思想,定论文选题时也总是下意识地避开鲁迅,毕竟前人之述备矣,我等后辈再难写出新意。今年暑假,重读了钱理群老师的《鲁迅作品十五讲》,感触颇多。虽是炎炎夏日,却读得后背发凉。当下局势被魔幻现实主义笼罩,重新回到鲁迅、走进鲁迅似乎是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今天,我们仍然需要鲁迅,这个一直被膜拜,却很少被理解的边缘式中心人物。
鲁迅是谁?这个问题好像不难回答,几乎可以脱口而出: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这样的认知经过时间的淘洗和官方权威的认证,已成盖棺定论。然而,当真如此吗?或者说,仅仅知道这几个干巴巴的论断就够了吗?我以为不然,故作此文谈谈我眼中的鲁迅先生。
鲁迅无疑是一个思想家,而且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思想家。他有着独特的、迥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鲁迅出生于绍兴,受到“浙东重史”的地域文化的浸润和滋养。他习惯于从现实中的日常小事入手,上溯到历史层面去寻求答案。他的关注点和出发点是现实的,但他的思考远远摆脱了生活层面的桎梏,而是将其进行哲理性的升华与抽象,指向人的生存困境。其作品因而得以回旋于哲学与现实之间。纵观整个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这种思想深度也是不多见的。鲁迅不仅想得深,而且想得远。他对“之后”的问题特别感兴趣,例如娜拉走后怎么样,“之后”非但不是思考的终点,恰恰是鲁迅思考的起点。
在学生时代,流行一句顺口溜——学生有三怕,一怕写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树人。诚然,鲁迅离我们有七八十年的距离,读鲁迅又极容易被拗口的表达方式和语言习惯所吓倒,进而产生隔膜。但其实,如果你沉下心去读,你一定会被他思想的超前性和预见性所折服。换而言之,他的很多作品虽然取材于当时当地,但放在今天的大背景下也相当合适,其作品中的寓言性质令人惊叹。一个作品,应该随着它所讽刺的那个社会的死亡而死亡,不然的话,人们所存在的社会现实,没有任何改进,就非常可悲。今天,我们仍然需要鲁迅,将来,鲁迅也不会消失。鲁迅曾说,旧社会崩溃之时,我将穿着红背心在上海扫马路。这是何等锐利的观察和敏感的洞察力啊!有时候不禁要庆幸鲁迅在抗战前病逝了,否则在之后狂热、盲目、全民非理性的年代里,他这样一个毫无媚骨的“精神界战士”会承受何等难以想象的噩运。
在黑暗与光明、失望与希望、生与死、实有与虚无的诸多矛盾里,以一个坚忍不拔的战士的胸怀,和一个大智者的孤独心境,进行绝望的抗争,这才是《野草》所包含的生命哲学的精髓
鲁迅有他自己的乌托邦,一个完美的彼岸世界,因而他对现状永远不满足,对外界永远持批判姿态。值得一提的是,鲁迅所有的批判最终都会指向自身,论起自我解剖的严格,他应是当仁不让的。我想,这也是判别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标准。《狂人日记》里鲁迅借狂人之后自我忏悔:我也在吃人,他俨然把自己和他所批判的旧社会旧制度合为一体。对自己身上的“鬼气”和“毒气”,他也做了丝毫不留情面的解剖。这是难能可贵的。正因为对自身的无情剖析,所以他对于担任青年导师一直是怀疑而拒绝的。
总而言之,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正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
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
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渊,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我之怕上讲台讲空话者就为此。
他只愿自己肩起黑暗的闸门,充当历史的中间物,而不愿偏爱他果实的年轻人误食了毒果。在五四运动狂飙般的热潮中,鲁迅有几分“先驱者”的意味,用充满战斗活力的文字和热诚的行动,为曙光而呐喊。但很快进入革命低潮后,鲁迅陷入了一种“荷戟独彷徨”的境地,如同被冻结的死火。走出冰谷它将烧完;留在冰谷,它将冻灭。矛盾的境地无时无刻不在剥蚀着鲁迅的内心。鲁迅深知,最痛苦的莫过于人醒了而无路可走,他自己尚未找寻到打破铁屋子,掀翻吃人宴席的道路,如何敢叫醒昏睡中的人们。他只好独自承担,独自忍受。面对无物之阵的挑衅,面对未来“黄金世界”的廉价安慰,他宁愿走向黑暗与虚空,只有这二者可以给他实有。看似是一个悖论,然而对于鲁迅而言,却达到了统一。
读懂鲁迅需要缘分。当你春风得意时,光顾着看尽长安花,你满足于现实的温柔乡,自然对鲁迅这个专爱搞批判的人不感兴趣;而当你对现实产生不满、怀疑,甚至身处绝望之中,你便会视鲁迅为知己,才能走进鲁迅。他的反抗是绝望的,绝望和希望是一体两面的,与秋夜天空抗争的枣树正是他的自画像。
写到这里,也不过是粗浅地谈谈鲁迅的思想,至于他在文学上的创新和实验,以及更多作为一个人的血肉故事,待到日后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