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和解的技艺
好好一本讲述“谈判之道”的书,英文原名是很朴素的Negotiating the Impossible,中文版偏偏就想不开把中译本取了一个极low的“哈佛商学院谈判课”的名字,反而遮蔽了这本书的有趣之处。
这本书在我看来,完全讲的就是政治。
又要引用施密特的真知灼见和陈词滥调了:政治,是划分敌友。
这句话揭示了政治的本质,却没有给出政治的技巧。当年,毛在回答一个将军“革命为什么能成功”的问题时,曾说过:“革命,就是让我们这边的人越来越多,让敌人那边的人越来越少。”这与施密特的话相得益彰,但更近一层:
划分敌友,只是明确了自己的处境,但并不一定要把敌人彻底消灭,化敌为友才是更妙的政治技艺。
所以,斗争是政治的本质,但斗争的表现则不是唯一的,可以是消灭,也可以是和解。拉拢也是一种斗争。而且,在漫长的历史中,后者其实更常见,前者反而才是需要决断的特殊时刻。
我读这本讲述谈判的《Negotiating the Impossible》,主要就是从“和解的政治”这个角度来读的。况且,这书所举证的关于谈判的例子,商业上的例子反而是少数,多数都是政治上的案例,如:
1786年,美国与摩洛哥王国关于签订同盟条约的谈判; 1787年,麦迪逊主持的美国各州宪法谈判; 1803年,美法关于收购路易斯安那的谈判; 1814年,维也纳会议谈判; 1919年,巴黎和会谈判; 1962年,美苏古巴导弹危机谈判; 1968年,美国与北越关于越南战争停火的谈判; 2003年,北爱尔兰和平谈判。
当然,作者并不是分析这些案例的政治性,而是描述其过程,从中提炼出一些技艺性的原则。但政治谈判的确比商务谈判更严肃,因为政治谈判的成功与否,有时候意味着谈判者政治生命的终结还是延续,有时候则意味着谈判者生命的终结还是延续。当然,商务谈判可以视作政治谈判的派生物,再进一步引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但不限于职场、婚姻、家庭、朋友、同处公共空间的陌生人——也是政治,也是建立在敌友关系之上的斗争或和解。
那么,如果有一些技艺,能够在政治领域、商务领域以及私人领域都能够通用,或者给人以教益,那么听听无妨。这本书里作者也试图总结出许多技艺。其实,这些技艺的道理并不难理解,难的是在现实中应用。
无独有偶,在阅读这本书期间,因为公司的股权收购事宜,我恰好参加过两次谈判工作。我们的收购项目主要是收购大股东的股权,基于双方的长期合作关系,这项收购很顺利,但是,收购大股东的股权后,我们还要与其他的少数股东重新签订公司章程与股权合作协议。我们虽然是新的大股东,但远不能为所欲为,这与一个新的政权成立后,反而要与各利益相关方搞好关系是同样的道理。少数股东则趁此机会想拿到更多的好处,因此就会为达成协议设置种种障碍。
于是,从未经历过谈判的我,算是亲身体验了一次和解之难、共识之难。特别是谈判的主要内容是法律文本,常常一个词、一个表述,就会引发旷日持久的往复争辩,这还不包括各方内部领导人意志与律师之间,分别基于管理意图和法律要求所产生的争论。而每一项达成的共识,都包含了各方对自身利益的不同意图,以及潜在的在其他地方的让步或攫取。
曾自诩略懂政治之道的我,在谈判桌上宛如白痴。
顿时发觉那些文学影视作品里表现商务谈判或政治谈判的人物刻画,基本上都是胡说八道。
于是有所领悟:政治真的是理论吗?该是经验吧。
在我们的协议逐项确认条款的过程中,《Negotiating the Impossible》一书中提到的许多技艺,都被谈判三方(我方、少数股东,以及虽然名义退出但影响力仍存的原大股东,我们是三方利益体)在有意无意间使用,我敢保证这些参与者都没有读过这本书。
政治的技艺绝非来自于书本,而在于政治的实践,书本与理论仅能提供启发。而天才的政治人物,并不需要任何理论指导。我又想起了前不久我买了一套《马基雅维利全集》(吉林出版集团2013年版),马基雅维利作为佛罗伦萨城邦共和国的“办公厅秘书二局”负责人,从事大量政务实践,负责外交文件和领导演讲文件的拟制,却能超越其繁琐,写下了如此重要的著作,的确不是容易的事情。
这颇让我想起了眼下学界一些热衷谈论治术的知识人,毫无实践经验,不仅没有政治实践,商务实践也没有。他们的研究是有价值的,但他们一些关涉现实的话,最好不要轻信。
说了半天,这本书到底值不值得读?我觉得还是值得的,因为刚才也说过了,所谓政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人际关系”的政治,何时“绝交”、何时“结盟”?如何“搭讪”、如何“拒绝”?诸如此类经验,我想多数人是不陌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