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教育》读后感，或，我的情感教育

这又是一本我从本科开始读，而拖延至今才读完的小说。所以插话一句：前一段时间我说我本科读Lolita原文版没有读完，一位老同学开玩笑说，是不是我现在人到中年，“语境正确了”，Lolita就读得下去了。其实还是没有通读Lolita，当年也并非没有读完，而是急切地跳读。这次读《情感教育》才是“语境正确了”。如此的拖延成为了我自己情感教育中的事件，让我感觉像领受恩典般幸运——那恩典来自十九世纪。

由于有写诗的爱好，我喜欢在长篇小说中寻找“诗意”的瞬间——这里诗意的定义当然需要宽泛。这悄然构成了我阅读小说的癖性方法。在《情感教育》的第三部，也即神一般的福楼拜拖延（又是拖延！）至1867年——那是第二帝国的深渊，十九世纪的深渊——才完成的部分，这样的诗意瞬间令我窒息到无法喟叹。我愿意先来重温主人公弗雷德利克向他并不真爱的大资产阶级太太唐布罗士夫人“表白”的那一段：

唐布罗士夫人闭上眼睛；他的胜利得来全不费功夫，真叫他惊异。花园里婆娑的大树静止了。木然不动的彩云，就像许多长长的红带，划破天空；世界万物都好像休止不动了。于是，他的脑子里迷迷糊糊浮现起相似的几个傍晚，同样的寂静。这一切而今安在……（462页）

这一自然段正是小说中灵光闪现的诗意，让之前的四百多页全都成为了它的铺垫。一切的政治，一切的经济，一切的情感，一切的教育，都隐藏其中；全部的巴黎，全部的法兰西，全部的布尔乔亚，全部的十九世纪，都在此栖息。接下去另起一段：“他跪下来，握住她的手，向她起誓表白永恒的爱情”。

在唐布罗士先生去世的情节中，小说作为当代史的诗意则更为直露，这在福楼拜那里并不多见：

唐布罗士夫人走近来，合上他的眼皮，不花力气，纯粹是尽义务（472页）
完了，这个动荡不宁的生命！有多少次他出入事务所，计算数额，做投机生意，听取报告！多少次谎话，微笑，卑躬屈膝！因为，他欢呼过拿破仑，哥萨克骑兵，路易十八，一八三零年，工人们，一切制度都欢迎；那么爱慕权势，甚至连出卖自己也在所不惜。（475页）

当今中国的成功人士们，可有一位能用自己的死配享这样的反讽文字？弗里德利克通过迎娶唐布罗士夫人继承唐布罗士遗产的幻想很快化为泡影。而福楼拜为这位大资产者选择的归宿是拉雪兹公墓。

当上层生活的“诗史”和“编年”以政治经济和情感教育的双层精确度展开时，福楼拜的对位法就立刻启动了。下层人士的命运激流也注定有诗意的了结。杜萨迪埃，这平民中的志士，面对着他和弗里德利克的渐行渐远：

杜萨迪埃为他的朋友难过，他回忆起在警卫队送给他的雪茄烟盒，拿破仑码头的黄昏，许多情长谊深的交谈，好多借给他的书籍，弗雷德利克的千百种恩情。他请求华娜丝撤销控告。（497页）

这是勇士的柔情。在路易·波拿巴的政变中，所有1848年友人最后一次在街头对峙，杜萨迪埃屹立不动，高喊“共和国万岁”，而拥立帝国的英豪中，正有几年前激进的共和主义战友：“弗雷德利克吓得目瞪口呆，认出那个警察就是塞内卡”。

在第二帝国污秽的分娩之前，弗雷德利克（及其有限的财产）要逃避巴黎，逃避不光彩的“种种爱情”，目的地是现成的县城：外省老家。归乡途中，他想起了一直单恋他的老家土豪二代小姐：“他越向诺让前进，她越靠近他”。这一句几乎让所有当代关于城/乡、都会/外省的故事都成为了拙劣模仿。然而弗雷德利克很快发现，土豪二代小姐已经嫁给了他的老同学、好朋友和竞争伙伴。

十多年以后，当弗雷德利克终于和自己的真爱阿努尔夫人重逢时，他们彼此的无行动已经提前结束了整部小说：

她重新坐下。可是她不时注视着座钟，而他继续一边走动，一边抽烟。两个人再也想不出话来说了。有时，在分手之际，我们所爱的人已经不和我们在一起了。（529页）

这不仅仅是小说中的诗，这是诗中之诗。这不仅仅是两位主人公的分手，也是整部关于青年、巴黎和布尔乔亚情感世界的小说和我们的分手。福楼拜带着十九世纪的一切和我们提前告别了。

最后，我想给自己出一道思考题：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研究十九世纪巴黎，是把波德莱尔以及圣西门、傅里叶和雨果作为前景，而把巴尔扎克、福楼拜打碎，分散到各处作为背景。波德莱尔的诗，可以说是去掉了一切铺垫的小说。但是，如果本雅明对作为资产阶级迷梦的第二帝国的研究是以福楼拜小说中的诗为前景，行得通吗？又会是怎样的面貌呢？

2017年海淀养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