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内的白日梦
在伦敦看了一个Giacometti的特展,其中有他画的一幅热内像,于是有了把热内三部小说的中译本读一遍的冲动。 先看了《鲜花圣母》,毕竟是处女作,在叙事上不脱青涩,拉拉杂杂的。接下来的《玫瑰奇迹》感觉好多了,兴许是已习惯了这种风格。重读《小偷日记》,还是觉得这部技巧更成熟,人物刻画非常鲜明(这部小说里的几个主要人物看完都能记住,前两部在这方面逊色不少),叙事澄明很多,格局也大了——背景放在希特勒时期的欧洲(他说当时的德国人是“全民皆偷的民族”,说“只有希特勒时代的德国警察能够真正做到警匪一家”),而不仅仅是面目单一的教养所、监狱和贫民窟。 作为弃儿,热内与正常世界格格不入,只写他关心或者说他亲身体验过的题材——偷窃、卖淫、背叛和同性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作品看起来都像是自传。但就像《小偷日记》中所说,他并非要用文字把过去复活,而毋宁是“借助过去而定格现在,并非借助现在而定格过去”。换言之,他要向读者展示他怎么一步步从一个社会底层的小混混蜕变成了知名作家。然而,这种目标本身包含了一对矛盾:一方面,他拒绝寻常的社会道德标准,对此已形成了一种本能的反抗;另一方面,他又希望通过写作得到他所藐视的这个社会的承认,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为过去声名狼藉的生灵、事物和感情昭雪正名”。这对矛盾大到根本无法解决,只能缓和。 我感觉热内用两个方法部分实现了缓和。一,通过把不同主题和不同时空中的人物事件强行摆在一起,热内形成了一种高度个人化的叙事,其最大特点似乎是完全自发而非设计出来的。这就像他的盗窃一样——他只知道要偷什么, 而事前不会去精心设计怎么偷,因为各种临时出现的情况总是要求他必须随机应变。这样一来,整个叙事就突破了常规,它无始无终,闪烁而跳跃。热内写作时也不甘循规蹈矩,也要反抗既有的条条框框,与它们保持距离。二,通过宣称自己非同寻常的道德标准具有神圣性。从《鲜花圣母》开始,热内就常常把盗窃、背叛和宗教仪式刻意联系起来,到《小偷日记》更是对神圣性大谈特谈,说神圣性是他的写作目标,说自己“孜孜以求的,是要成为一个圣人”,说缺乏男子气概的人是天使一类的——潜台词不啻是他迷恋那些恶霸肌肉男其实是要拯救他们。总之,无法无天的犯罪生活反而让他更容易接近神圣,他实在是因偷入圣、因罪得救。 如此看来,热内的写作,其实是在把他的白日梦点化成文字。这种文字当然是不好译的。我相当佩服余中先先生翻译的《鲜花圣母》和《玫瑰奇迹》,流畅而可信,译注也妥帖入微,不随意用过于中国化的遣词造句来译热内更是优点。《小偷日记》我最早看的是花城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删节本。这次重读杨可先生的全译本,特地把老译本找出来粗粗对了对,发现老译本真的是删得不成样子,不仅删了带色的段落, 连热内某个相好手臂上有清真寺纹身的段落(那段写得真是妙极了)、关于警匪对比的反思、作者一些看似离题的独白和原注都删了,这真是要感谢杨先生和海天出版社的,尤其是在此类书已不可能再版的今天! 此书附有热内编年小传,态度认真。352页的插图居然就是我在伦敦见到的那幅,有时读什么书仿佛冥冥中自有注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