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忘了活着，生活是不断变换痛处的过程
在看完海德格尔《存在于时间》后，我突然觉得生活是一个不断变换痛处的过程，是淬炼的过程而非溶解痛苦的过程。
不得不说这本书好难啊，如果说《春江花月夜》是孤篇盖全唐，那么《存在与时间》就是群星闪耀般哲学世界的月亮。cky同学笑问：“看得懂吗？”我说：“看懂的地方不多，嘿嘿，但启发巨大。”为了弄明白什么是“在手”“上手”“being”“烦”“Unity of Being”“they-self”……我一直不断思考思考思考，诚觉自己从未如此这般地思考过，觉得自己被拔起来。
我们忘了自己是活着的，就像我们只是被遗弃在这个世界，重复的日常生活占据了思维，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生活，却不得不这样继续生活，似乎一切都在吞噬，使自己变得无意识无知觉，在运行的机器上被固定、抽离。
前几日读契诃夫《带小狗的女人》。在契诃夫面前，人们确实有一种愿望，趋向更真实，更属于自己。当时我疑惑，结尾处——“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开始”，两个人深陷各自烦闷的生活里无法逃离，彼此相爱却又无法在一起，这样的痛苦在如今依然存在，这是什么造成的？
我问自己，也问别人。一时，都回答不了。
直到，看了《存在与时间》。那是“烦”所致，这痛苦不是由于社会制度，不是道德现象，甚至不是选择对象造成的，是being以生存状态存在决定的。当我们穿过这个世界时候，是一个不断变换痛处的过程，无法躲避，或淬炼，或忍受，而痛苦，无法被一劳永逸地消解。
二
海德格尔带给我的最大感受是——虚无。因为这本书，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还有怀疑。
我们爱一个人就如同一场冒险，巨大的希望开始，无一幸免地遭到失败，是什么给我们勇气去爱？如果最后每个人都要死，我们为何要过完自己的一生？我们为这个世界为自己创造过什么？
这些问题并未令我恐惧，但令我难过。也许只有在烛尽时日落时夜深人静时，终于把自己剥离出来，就会被迫重新审视生活，直面虚无的存在感。
人类面临一种困境：一方面需要意义，如果活着却没有意义、目标、价值或理想，就会引发极大的痛苦，严重的会使人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另一方面，根据存在自由的观念，人类自己构建了自身、自身存在的世界，以及自己在世界中的处境，因此世界和宇宙没有“意义”可言。这个存在的动力冲突，来自我们这个寻求意义的生物被抛进全然没有意义的宇宙所造成的困境。[2]
面对虚无的永恒和存在的短暂，要么结束这一切，要么珍惜这一切。
想起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一直以为这是表达柳宗元在“二王八司马事件”被贬永州的苦闷，人生的失意，茫茫天地的孤寂，一片禅机，可是我突然明白，并不是的，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振聋发聩的天地间，在这样一个旷达皓渺的虚无里，一个人，一个小小的人，其灵魂是受到巨大震撼的，与天地山水交融，灵魂被洗涤！这就是海德格尔称为“存在统一（Unity of Being）”的状态！在这个当下，万物一马，在更开阔的层面上体验“齐物”根本上是连接的，克服自我的狭隘隔阂，在深深的胸襟里才能珍惜回归虚无前的短暂光阴！
这也是为何柳宗元在永州并没有消沉虚度余生，他在被贬之地革其乡法，为民造福，自肆于山水间。这才是英雄本色吧。
三
回到我们的生活里，面对虚无，我们更多的是内疚。清明时，偶遇邻居的小哥哥，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感叹流年，感叹造化，也感叹我们未能实现的理想抱负，或者说我们从未认真想过自己的理想抱负，但此时却深深感到没能践行自己应有的自由，这让我们都很内疚和无奈。
可是我现在并不这样想了。即使我们当年没有受到视野局促的影响，在人生方向的大问题上更加主动地决策，这并不代表我们因此而脱离痛苦，那会有新的痛苦烦恼，而我们只是发挥了某种主动并独自承担随之而来的全部后果，这是一种自由的假象，也并没有什么意义。任何当前环境催生出的人生选择权相当一部分是无意义的，而这些似是而非的选择反而加重了心理压力——使人在一个步履艰难的压抑状态里。
我们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太想自由！
马德里康普鲁滕塞大学的研究[2]表明，在对人生意义的追求上得分高的人与得分中等或较低的人相比，会表现为更低的生活满足和幸福感。
我们太想变得美好——
“以实玛丽的视域，唯独他逃生来给我们讲故事”（《白鲸》），“奥迪芭·马斯的视线，她把无家可归的老头搂在怀中”（《拍卖第四十九批》），“看不见的人的视域，他准备再次回到地面，像约拿从鲸腹中出来”（《看不见的人》），他们全部都在某些较高的频道上对你和为你说话。[1]
我们确实希望我们可以变好尽管并不能，人性如此，没有至善至美。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著作《卡拉马佐夫兄弟》，教皇夜访基督，认为基督过于完美，对人的要求远高于人性能达到的高度。
中肯地说，我们不能忽视或者试图泯灭人性的恶、情绪，我们会被人性所羁绊，对纯洁的追求反而是对自己的折磨，但并不是说就可以放任自己，我能想到的是，心怀悲悯，在痛苦里不忘本心。
海德格尔最喜欢的诗人是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说人类诗意的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如果这世界是首诗，轻盈地看待这个世界，轻盈地看待自己，这是一直一直要去学的吧，因为存在始终伴随痛苦，而我们要在痛苦里淬炼。
以叶赛宁的诗结束，《所有人都从小时候》。
[1]（美）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
[2]（美）欧文·雅洛姆《存在心理治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