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的一生:在文明与野蛮的界限之间
“如果社会真的认为斩首能够有效地杀鸡儆猴,它会展示那些头颅。”——加缪,《思索断头台》
“公开处刑的消逝,标志着肉体折磨作为一种景观的衰落。”——福柯,《规训与惩罚》
“1617 年 11 月 13 日寒冷的清晨,天尚未破晓,人群已开始聚集。以法律与秩序闻名全欧的帝国自由城市纽伦堡(Nuremberg)将再一次公开处决犯人,来自各行各业的群众争先恐后想抢个好位置,等着行刑开始。小贩摆好摊位,向群众兜售香肠、酸菜和咸鱼。行刑队伍将一路从市政府走到城墙外的行刑台,而沿路两侧已被这些大小摊贩占据。除此之外,另有一些大人小孩在人群里东钻西窜,兜售啤酒与葡萄酒……群众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这位罪有应得死囚的背景,耳语速度之快,让人应接不暇。这位习惯上被称为‘可怜罪人’的囚犯名叫格奥 尔格·卡尔·兰布雷希特(Georg Karl Lambrecht)。尽管他曾以学徒和工人身份在一家磨坊工作多年,近来却沦为粗工,靠搬运葡萄酒维生。大家都知道他与其兄及多位恶徒同谋,伪造大量金币银币,但只有他落网被捕并被判死刑,其他人则逍遥法外。”
这段如同出自现实主义小说家手笔的开头所描绘的场面——对于死囚犯的公开行刑,在现代社会公民看来不可思议,但在早期近代的欧洲城市中却是日常景观的一种。公开处刑,正如福柯的研究表明,作为一种古老的司法暴力手段,借由对囚犯的身体控制、以及花样百出的折磨手段,向尚处于蒙昧中的中世纪欧洲民众们直接传达了司法的震慑力。在这一时期,市民的娱乐文化生活乏善可陈,围观处刑也变成了一种残酷的“娱乐”。
然而随着宗教改革、思想启蒙等一系列社会运动的兴起,这一类“享受人类苦难的盛宴”(福柯语)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渐渐熄灭了它狂欢的灯火,现在世界上只有极少数国家保留了这一手段。惩罚活动逐渐转入了司法机制中隐形的部分,让位于日常生活中对于规训与惩罚的抽象意识,现代司法有效的威慑力,不再源于处刑场面给人们带来心灵上的恐惧,而来自于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不可逆反的确定性。
那么,在中世纪至近代的欧洲,公开处刑从兴盛到衰落的几百年间,刽子手作为行刑机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又承担着怎样的职责?有着怎样的社会地位?以屠戮他人生命来维护严苛统治的职业活动,使他们塑造了怎样的正义观和秩序观?当赖以生存的古老职业日趋式微,他们又何去何从?当我们回头凝视这段充满鲜血的历史时,便不由得产生这些疑问。
《忠实的刽子手》借助一位德国纽伦堡的刽子手弗朗茨·施密特(Franz Schimdt)的日记手抄本,向读者们展现了这位生活在400多年前的欧洲的刽子手的一生。如作者所言,弗朗茨·施密特的日记早已为德国近代史学家所熟悉,但他的人生经历、心路历程却很少有人探究,也从未进入过大众读者的视野。往返穿梭于他本人的文字叙述与作者重建的历史背景中,普通读者也可清晰了解专业刽子手所需的技能、刽子手危若累卵的社会地位、刽子手对待正义和秩序的观念,以及在纽伦堡当时的司法体系变迁,弗朗茨如何不断精进技艺、希图个人名誉的种种努力。
根据作者从弗朗茨日记中的发掘和想象,本书的主人公是一位忠厚勤奋、识文断字、信仰虔诚的基督徒,尽管刽子手的职业为社会主流所不齿,他却从未动摇对宽恕与救赎的看法,坚信任何人只要追求就能得救。在本书对弗朗茨的一生形形色色的介绍中,会令读者们感到最有兴味的是,若非被迫子承父业,弗朗茨心之所向的职业竟是治病救人的医师,并且在他作为刽子手工作期间也靠行医来补贴家用。他在日记中写道:
“几乎每个人都有一直喜欢的东西,而且可能靠它来维持生计。”
“天性在我体内种下渴望行医的种子。”
其实,近代早期的刽子手多少懂一些医术,有些人之所以受雇为刽子手,就是因为他们善于治疗人类或动物。弗朗茨的父亲,海因里希·施密特在从事刽子手工作之前是一名裁缝,随后才接触了些许医术来补贴家用。而到了弗朗茨一辈,除了继承父亲的医学知识,他也系统地参考了当时大量印刷出版的医学手册,如约翰·魏尔(Johann Weyer,1515 — 1588)的《医疗大全:各种过去未知的疾病》(Doctoring Book: On Assorted Previously Unknown and Undescribed Illnesses)、汉斯·冯·格斯多夫(Hans von Gersdorff)的《伤口治疗笔记》(Fieldbook of Wound-Healing)。再加上弗朗茨善于倾听,高明的人际沟通能力也使得病患感到安心。
最令人耐人寻味的是,弗朗茨的本职工作也成为他经营副业的优势。在那个普遍迷信神秘巫术与独门秘方的年代,民间往往在视刽子手如人间魔鬼的同时,也相坚信他们和江湖术士一样精通治病救人的原理。杀人者亦可医人。在看似矛盾的个人心理与社会观念的双重推动下,弗朗茨和他的同行们凭借着此类“邪恶的魅力”寻求着出人头地的一线生机。也许这是这位勤勉乐观的刽子手兼医生带给现代人最直接的鼓舞:即使从事一份地位低微的工作,但每一个对社会有用之人,每一个努力寻求进步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正如福柯书写规训与惩罚的历史并非为了过去,而是为了现在,本书作者对弗朗茨·施密特日记的研究,亦不仅仅是满足现代人对于刽子手这种神秘又残酷的职业的好奇心。本书在字里行间所讲述的另一个故事是对人性与社会进步的反思。弗朗茨在过去的社会就饱受唾弃,因为他是残酷刑罚的可憎的承担者,而到了今天他仍遭到现代人的冷眼,因为他代表了荒蛮的旧时代。我们仿佛可以断言,现代社会比过去更加进步。但作者欲向我们发问:
“和弗朗茨维持感情与理智上的距离,是否真的站得住脚?”
与20世纪以来的全面战争、政治清洗、族群屠杀相比,近代早期社会的死刑根本是小巫见大巫。细想当下,恐怖主义者利用互联网传播的便利,将斩首人质时的血腥画面向全世界公开播放时,我们的内心又会产生怎样的反应?阅读一位刽子手的忠实记录与自我剖析,就仿佛是在阅读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