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职业者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由职业者。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里,他讲到年轻时不想进公司上班,“不愿被体制收编”,于是和太太两个人在三年里同时打了好几份工,拼命攒钱,再四处举债,开了一家播放爵士唱片,提供咖啡、酒类和菜肴的小店。每天早起早睡,省吃俭用,过着斯巴达式的清苦生活,家徒四壁,寒夜里只好紧紧搂着家里养的几只猫睡觉。有一次怎么也筹不到钱,还贷前夜,夫妻俩低头走在深夜的路上,拾到掉在地上的钞票,偏巧就是所需的金额。——听起来辛酸,却是“不上班的理想生活”的去魅现实。
“然而也很快乐。这同样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年轻,又非常健康,最主要的是可以整天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店铺虽小,却也算是一国之君、一城之主。无须挤在满员电车里行色匆匆地赶去上班,也无须出席枯燥无聊的会议,更不必冲着令人生厌的老板点头哈腰,还能结识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兴味盎然的人。”有村上这样的觉悟,无论如何都能自在生活吧。
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熟悉:29岁那年(1978年),四月一个晴朗的午后,村上春树到神宫球场去看棒球赛,他支持的养乐多燕子队外援挥出一记漂亮的二垒安打,球棒击球的清脆声响,使他忽然起念:“对了,说不定我也可以写小说。” 球赛一结束,他便搭电车到新宿的纪伊国屋书店买了纸笔,当晚就趴在厨房桌上开始写小说,半年后完成了《且听风吟》的初稿。这部小说得到当年日本的群像新人奖,自此开始了小说家生涯。
“哪怕一次也行,总之我想拼尽全力试试写小说”。为了能全神贯注地写作长篇小说,破釜沉舟,卖掉小店,靠存款度日。搬出东京,远离都市,戒烟,跑步。在那本《当我谈论跑步时我在谈论什么》中,他说:“我作为一位真正的严肃作家的生活,始于开始跑步的那一天。”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一直恪守作息,“系统化”地生活。写书时,早上五点起床,工作五到六个小时,规定自己每一天写十页稿纸,每页四百字,像工厂车间一样工作。吃午餐,下午跑步六英里,读书、听音乐,晚九点准时就寝。因为想做一件事,毅然决然地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看到有的文章写村上春树的“自律”。“要想让时间成为自己的朋友,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运用自己的意志去掌控时间,这是我一贯的主张。不能一味地被时间掌控,否则终究会处于被动状态”,这样的话实在太像时下盛行的“精神鸡汤”,但实际村上自己更强调“内在驱动力”。人可以在某些方面自律,某些方面放纵,关键在于想明白“为什么而自律”。他说自己本来就喜欢跑步,习惯性地坚持对自己胃口的事而已,如果不是这样,绝不可能单靠意志力连续做上三十来年。对他来说,跑步不是因为“跑步本身是好事”,而是因为跑步似乎具体而简洁地把几顶“我这一生非做不可的事情”表象化了。
“作家要是长出赘肉的话,就算完蛋了。”不管那事物理上的赘肉,还是隐喻中的赘肉。即使心里不想跑,他也会告诫自己:“这对我的人生而已,可是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写小说和跑步很像,看似没有门槛,但能够长年累月坚持,作为职业小说家活跃二三十年的,并有一定数量读者的,实则极少。那种“非写小说不可的内在驱动力,以及支撑长期孤独劳作的坚韧忍耐力”,就是“职业职业小说家的资质和资格”。
“所谓小说家,在成为艺术家之前,必须是自由人。在自己喜欢的时间,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我而言这便是自由人的定义。”在村上的心里,他肯定先得是个自由人,才是别的什么。他自我定义为一个“极其个人化的人”,可以说,是“自由”精神让他成为了与众不同的小说家。
“重中之重也是想在精神上成为自由的人。我想按照适合自己的日程表,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写自己喜欢的小说。对身为作家的我来说,这是最低限度的自由。”秉持这样的信念,他多年来不接受任何约稿、不接受采访、不出席社会和商业活动,不担任文学奖评委,尽可能把所有力气都倾注在写小说这件事上。要写一部长篇,就得用两年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独自伏案苦写,每写一部作品都倾注当时全部的能力与才华,不留余力。他引用卡佛的话宣志:“如果讲述的故事不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最好的一个,那干吗还要写什么小说?——我们能够带进坟墓里去的,归根结底,也只有已经尽心尽责的满足感,以及拼尽全力的证据。”
既然当上了小说家,况且人生只有这么一次,便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反正要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做自己想做的事,就算评论欠佳,书销路不好,“至少我享受过了”。
他提出很有个人风格的写作建议:如果你希望自由表达什么,想象一下“并不追求什么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儿”,像蝴蝶一般,自由自在,反而更能接近本性。创作出“新鲜,充满活力,而且毫无疑问属于自己”的文字;并告诉人们如何时时检视自己的人生:“如果你从事着一份自以为很重要的工作,却不能从中发现油然而生的乐趣和喜悦,如果工作时完全没有心花怒放的感觉,那里面就有些不对头,不调和的东西了。这种时候就必须回归初心,将妨碍乐趣与喜悦的多余部件和不自然的要素一个个抛弃掉。”
他说:“如果说我的小说里有能称作原创性的东西,它大概就产生于‘自由’。”
“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他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你读出“自由”了吗?
和所有热爱自由的人一样,村上关切现实社会,无论在讲述一个如何离奇诞妄的故事,你能感受到,他爱这个世界。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里提到他孩童和青少年时期,到处都有可以逃入其中的余地和间隙之类的场所。而随着高速增长时代结束,泡沫经济时代又已告终,到现在,就很难找到这种避难空间了。只能顺应潮流,没法粗枝大叶度日。村上对这样的“场所”的描述真是让人动容: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所呢?
“就是个人与体系能自由地相互活动、稳妥地协商、找出对各自最有效的接触面的场所。换言之,就是每个人都能自由自在地舒展四肢、从容不迫地呼吸的空间,是一个远离了制度、等级、效率、欺凌这些东西的场所。简单地说,那是个温暖的临时避难所,谁都可以自由地进入,自由地离开。说来就是’个体’与’共同体’徐缓的中间地带。每个人自己决定要在其中占据什么位置。”
这是继“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之后,我听到的对某一愿景最动人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