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的命运
罗曼·罗兰曾经说过,从来没有人为了读书而读书,人们只是在书中读自己、发现自己和检查自己。这话就回忆录的写作来说也是适合的,特别是在作者在书中检视自己成长经历和童年创伤的片段,不可避免地带来主观的臆测和偏见,但这种书写角度恰恰给予我们一个难得的观察路径,一方面叙述的是美国“铁锈地带”白人工人阶级的阶层固化不断的复制和继承贫困,另一方面也可以为特朗普为何会竞选总统成功,提供一个注脚。 J·D·万斯出生在美国所谓的“铁锈地带”地区的俄亥俄州的米德尔敦市,“铁锈地带”指的是美国那些曾经因为工业特别是重工业采矿业繁荣一时,后来又衰落的地区,他的外祖父外祖母(书中所言的阿嬷和阿公)来自更为保守贫穷的阿拉巴契亚山区的杰克逊镇,这些地区因为经济的衰落、优秀人才的流失,贫富人群居住、教育、生活和工作等各方面的隔离,大多陷入某种毒品、酗酒、犯罪泛滥的泥沼之中。具体到万斯的家庭生活也很坎坷,万斯的母亲酗酒吸毒,早早就怀孕结婚,之后频繁更换男友和丈夫,频繁更换住地和学区,不止一次威胁万斯的生命,甚至有一次还威胁枪杀万斯,儿童救济机构几乎要剥夺他母亲的监护权。万斯的父亲在他出生不久就与其母亲离婚,之后很少联系,在万斯的童年生活是车轮般出现的各种“继父”,书里这样写道“母亲以及麦特(她其中之一的男友)住在一起的日子,就好像坐在开往世界末日的列车的第一排”。万斯母亲的生活几乎复制她的父母——阿嬷和阿公对生活的态度,而母亲又极大的影响了万斯和他的姐姐琳赛,以致在万斯在常青藤学校毕业,在律师事务所有了高薪职位之后,“那些我以为没从家人继承的消极情绪其实在我身上表露无遗”,“我会做母亲做过的所有令人厌恶的事。然后我会内疚,害怕得无以复加,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把母亲看作坏人,而现在我却像她一样。没有什么会比自己成为自己的心魔而更令人恐惧了”。 儿童教育研究显示,童年的经历特别是创伤,会极大地影响儿童成年以后的生活。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艾莉森(一个出生在万斯家乡米德尔顿附近的作者)在《孩子的愤怒》里说,“即便你认为自己的童年非常完美,我仍怀疑其中总有那么几滴毒药。你可以忘记它,但有时,它会在你血液里留下一丝痕迹,决定你如何回应别人,决定你如何思考”。童年的困扰会一直伴随着人们,它就像“第一颗包含了所有橡树的橡树种子”,会在生命中慢慢展开和发生影响,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于是我们奋力前行,逆水行舟,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童年创伤的治愈,不仅需要时间和技术,有时更为需要的是幸运,万斯当然有他的聪明和努力,但万斯成长经历中的关键点屡屡遇到的“贵人”扶持可能是更为紧要的,这种水线没过鼻子时的宝贵帮助,让万斯这样的成功几乎不可复制。依靠小概率的幸运事件成为改变特定人群生活条件的主要途径,这不仅仅是个人家庭的悲剧,也会成为社会和国家的危机,特朗普竞选总统之所以“出人意料”地成功,部分原因也在于他给予了这些基数甚大的白人贫困家庭和个人一种改善的希望与期待。 贾樟柯在《中国工人访谈录》的序言里写道“每一次访谈将要结束的时候,都要伴随着很长时间的沉默。在这本书里,白纸黑字,句句都是过往的真实生活。但是我一直在想:在这些工人师傅讲述之余,在他们停下来不说话的时候,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记忆隐没在了沉默之中,可能这些沉默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大家看了这本书,也能看到那一片沉默。”《乡下人的悲歌》洋洋洒洒几百页,它的叙述囿于作者的选择和经历同样有着巨大的空白,他母亲的经历,他姐姐的生活,海军陆战队对他的影响,妻子对他的改变,所述都太简略,而更为关键的他家庭和社会关系的改变,社会资产积累的“第一桶金”也所言寥寥,所有的书写都是一种遗憾,概莫如是。 但是,在美国梦之下还生活着这么一群人——他们“生而贫穷”没有希望,在那里,努力没有结果,选择毫无意义,新一代重复着父辈们的足迹,在周而复始的噩梦中沉沦,这些被忽略和遗忘的人们,最终反戈一击,推动了特朗普的崛起。这样数量庞大的人群长期在波士顿和华尔街的话语圈中失语,本书的出版若能道出“铁锈地带”生活的底层美国人生活之万一,也有着宝贵的价值。况且这样故事不止发生在遥远的美国俄亥俄州,它还发生在王兵镜头中的“铁西区”,发生在贾樟柯笔下的《十二城记》,也发生在南棉、南罐和南钢,发生在我们视而不见的身边,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不只是他人的故事,还指涉自己。叙述的意义不在于讲出什么,在于叙述本身,创伤不会在沉默压抑中治愈,只会在沉默压抑中酝酿, 当创伤成为怨毒,它不但会自噬,还会噬咬他人复制自己,这是名副其实的“丧尸病毒”,消毒首先得让伤口暴露。 历史学家赫拉利说过“学历史最好的理由,不是为了去预测未来,而是把自己从过去解放出来,去想象不同的命运”,对于阅读同样如此。读书可以让我们摆脱此时此地此人的局限,它像一条让我们离开自己熟悉世界的渡舟,让我们能以另一种视角和眼光来审视自己,来审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无论年少时期待自己成为哪一个人,你最终能成为的都只是你自己,有时我们终其一生的努力只在于摆脱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