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錄·與兒共讀弗羅斯特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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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詩的名家弗羅斯特,還是方平先生上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那本譯評小冊子給我「啓的蒙」,從此知道有這樣一位獨特的詩家。
記得最牢的是他那首有名的《柴堆》,那實在是詩性的思維和感慨。那堆被人廢棄的柴堆,老在那個原地方,在慢慢地腐爛。但弗氏憑著他的詩性感受,覺得那堆廢柴不甘寂寥,它的慢慢腐爛卻正是一種「燃燒」。那時讀之,實在是耳目一新,其他的詩人,誰能作得出這樣的詩句。
後來,家裡的小朋友進了高中,學校有幾十門的選修課程可選擇。第一學期他選了一門《英美詩選讀》的課程,那選目當中就有弗氏的另一首名詩《未走的路》。老師依著一般的理解,把它視作一首「勵志」的詩,認為詩中的意思是那人本可選擇一條更好的路來走,卻最後選了一條更少人走的路,一切就都有了很大的不同,引伸出雖有點悵然、卻無怨無悔的一點「余味」。那詩的重心不知不覺移向了那條已走的路,但詩題卻是未走的路。
小兒聽了老師課堂的講解,回家來說起,覺得那解說不能說有什麼錯,但那呋兒總還有可斟酌的餘地。讀詩解詩,往往有這種情況:那些百度百科之類的詩解,沒有錯卻是不能全對。而經過了自己咀嚼過的詩意,雖也不能說全對,但那個味兒總還是自己的。
於是,我們就湊在一起談開了。那詩的全篇是這樣:
The Road Not Taken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Then took the other, as 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
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
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
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
In leaves no step had trodden black.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方平先生的譯詩,被不少弗氏詩歌的愛好者認為是最為上乘的佳譯,全篇如下:
「一條未走的路
深黃的林子里有兩條岔開的路,
很遺憾,我,一個過路人,
沒法同時踏上兩條征途,
佇立好久,我向一條路遠遠望去,
直到它打彎,視線被灌木叢擋住。
於是我選了另一條,不比那條差,
也許我還能說出更好的理由,
因為它綠草茸茸,等待人去踐踏——
其實講到留下了來往的足跡,
兩條路,說不上差別有多大。
那天早晨,有兩條路,相差無幾,
都埋在還沒被踩過的落葉底下。
啊,我把那第一條路留給另一天!
可我知道,一條路又接上另一條,
將來能否重回舊地,這就難言。
隔了多少歲月,流逝了多少時光,
我將嘆一口氣,提起當年的舊事:
林子里有兩條路,朝著兩個方向,
而我——我走上一條更少人跡的路,
於是帶來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我們注意到詩中「Then took the other, as 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這一句中的「claim」一詞。這個詞中文里的意思一般是聲言、聲稱、聲明之類。選擇另一條路,這條路也許有更好的「宣說」。我們覺得,那意思好像是說,選擇的這一條路,需要有更好的理由,需要理由來說服自己。
人生選擇往往如此:我們心裡那樣心動、那樣留戀的人生路途,卻往往只是「望盡天涯路」,最終邁不開步,走不上去,便選擇了另一條近在腳邊的路。這條路是一條「有理由、有言說」的路,也是我們自己說服自己的路。而那條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說服的路,雖然我們可以說「改天再來吧」,但我們心裡知道,我們不會再回到這兩條路的歧路口和選擇點上來了。我們能做的,只是多年以後輕嘆一聲:當時有兩條路,我選了一條路,這條路可能更少人走,所以我走上去了。在回憶中,這條被選擇的路,還是「需要理由」、需要說服。可是永遠請記住,弗氏的詩題是「未走的路」,只有這條路,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說服。
我們又找出方平先生的小冊子,他的解說,和我們的理解大致相同。方平先生說道:「回顧自己走過來的人生道路時,它總是相伴著一條沒有走過的道路,猶如形影之相隨。當我們發出感嘆:不同的選擇帶來了不同的一番景象時,未必是見異思遷,流露出'此山望見那山高'的心情;而是因為在一瞥之中,彷彿窺見了人生的側影:在那朦朧的陰影中似乎潛伏著另一個我,又朦朧地意識到偶然和機緣,通過自己的選擇,造就了另一個我,卻又同時拋棄了一個我。於是我們彷彿若有所失的,會不覺發出一聲輕輕的感嘆,為著那一條未走的路,和為著那未實現的我。」
弗氏一生坎坷,所以對生活領悟很深。我記得有人在他晚年問過他對自己一生的感想之類,他說了一句極具詩性、卻是那樣深刻的話:我與生活是一對常常吵嘴的情人。記得不準確了,但大意是如此,說得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