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化是种覆灭
《庶出的标志》是纳博科夫移居美国之后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游走在两种文化之间的沉静与执拗,仿若指纹般细腻鲜明的个人风格,在纳博科夫声名显赫后,显然不再是他口中刚出版时的“反响平平”。然而解读这部作品又非易事,稍有不慎就会落入过度解读的窠臼,像作者不留情面的指责:“把《庶出的标志》和卡夫卡的作品或者是奥威尔的陈词滥调不加分析、不动脑子地比较,只会证明做这种比较的人,既没有读过那位伟大的德语作家,也不可能读过那位二流的英国作家。”彼时,不甘被同化的纳博科夫创作了一部不可被同化的作品。
或许是怕被误解,纳博科夫先自行解释了一遍这个令人费解的书名:如其字面含义,盾徽右上至左下的对角斜纹,通常有私生子之意。在小说扭曲的镜像世界中,庶出的标志无处不在,眩晕、错愕委顿、绝望,呈现了一幅怪诞的景象。
主人公克鲁格还没来得及从丧妻之痛中回过神来,就被同事们要求上书独裁领袖,表达他们不愿明言的妥协。这位独裁者巴图克,中学时代曾是克鲁格欺负的对象,他所宣扬的“埃利克斯主义”政体,标榜着普通人的同一性,却颇似“败犬”群体的夺权篡位。克鲁格自然不肯向巴图克低头,等待他的是层层升级的报复和飞蛾扑火的结局。在这里,少年时代的境况发生了吊诡的扭转,无关能力、无关是非,如同正出与庶出的区别,不过是一次投胎的机缘。
重复与调换在小说中频频出现,代表庶出标志的斜纹像一面镜子,而不是裂痕。主人公的命运正是行走在镜子边缘,努力不受对面的牵引失足坠落,又因反射出自己的身影惊诧彷徨。这其中有纳博科夫擅长的文字游戏:颠来倒去、一语双关、回文蛇形,色厉内荏的巴图克最爱埋首其中。他的执政灵感与之不无关系:“每个人都由二十五个字母、以不同的排列方式组”。父亲的发明是他最初的羽翼,笔迹机器可以模仿一个人的字迹,人格是否也可复制呢?巴图克汇聚起庸人们的力量,“头脑和勇气比别人强”的克鲁格反而在镜子的另一面变成了孤家寡人,以至于后来他竟发现,令自己名声响亮的所谓见识,“只是一步一步的自我退缩去迎合笑吟吟的疯狂”。他真的可以避免被同化、被吞噬的命运吗?他真的竭尽全力了吗?
当然,还有更多证据表明克鲁格的末路穷途——一种定式的拖拽。譬如,在小说开篇,克鲁格走过一座桥才知,必须得到桥另一头士兵的签名方可通行。他只得返回索要签名,倘不是对方还记得他,简直要不断徘徊至死。“埃利克斯主义”公交车更进一步:要下车,先凑足三个人才靠站,结果只是滋生了以凑人头为业者。渐进的拖拽亦是告诫,同化是一种覆灭,但这是群体的覆灭;不与之同,将是个体的无力回天。故而在纳博科夫笔下,后者的宿命终究是愉悦的。
小说结尾,克鲁格站在院子中央等待最终命运,恍然明白此地是他改头换面的中学校园。再没有人催促他做决定,“不朽是含糊的诡辩”,克鲁格才是纳博科夫最好的解读者。离开故土、与美国相互适应的纳博科夫不是任何一种文化的附庸,他执拗地观察着镜子的两面,在支离的变幻中看到温暖。
——丁酉年读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庶出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