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瘟疫
在倒映着一汪阳光的长椭圆形的水坑旁,梦境在克鲁格的大脑里变幻成不同的几何图形。他一直活在梦里,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他爱的妻子因病离开了人世;那一天,他身边的友人被一个个抓入牢狱;那一天,他世上唯一珍惜的儿子被误送入变态的研究中心;那一天,只剩他一个人。时空仿佛在调色盘上被画刷调和着,婴儿蓝,枯黄,乳白色……最终化为了一团暗色的黏糊糊的物质。从妻子奥尔嘉离去的那刻起,克鲁格就没有了真实,所有的时间融为一天,一直到儿子大卫也离开人世的那天,他才真正清醒过来,向着与另一个世界温暖,明亮,舒缓的狭缝前进。
博尔赫斯说,“在那做梦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对于克鲁格来说,在所有人的梦中醒来,意味着他人眼中的疯狂。造成克鲁格的悲剧的原因十分明显,然而纳博科夫在前言里写道:“没有什么比讨论小说的‘总体思想’更无聊的事了。”虽然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在独裁统治下追求自由的悲剧故事,但是纳博科夫本人很反对读者将他的小说视为“严肃的文学”,他认为这本书的主题是“克鲁格那颗充满爱意的心的跳动,是那种强烈的温柔的情感被挟持之后经历的折磨”。克鲁格在讽刺性的政治悲剧后从别人的梦中“醒来”,心如明镜,却没法用“梦中人”的语言来表达,他成为了他人的现实世界的疯子,而纳博科夫则是主角克鲁格和妻儿所处世界的投射,他称这些人物为“我的幻想和怪念的产物”。
由此可知,纳博科夫努力撇清《庶出的标志》与社会评论文学的关系,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纳博科夫的经历中,也充斥着暴行和压迫,这些经历成为了折磨克鲁格的最深重而令人战栗的穹隆。昔日受克鲁格欺凌的“蜥蜴”巴图克成为领袖,而他的专政在克鲁格眼中显得可笑:将阴郁,平庸的人视为伟大神圣的领袖,这个团体不过是一群平庸者的自怜。克鲁格幻想着自己代表的自由,睿智的势力的完好留存,而他人则活在新政权的平庸势力“崛起”的梦里。克鲁格蔑视巴图克和他代表的缺陷和平庸,但他没有发现,他不仅活在自己的梦里,也活在其他人共同构筑的梦里。朋友一个个被巴克图逮捕,缓慢地让克鲁格转醒,梦想幻灭,让他警醒地打算逃离这个越束越紧的绳套,而那些愚钝滑稽的掌权者在做了如此多的无用功之后,才发现真正能控制克鲁格为他们所用的,只需要做一件简单的事——控制他的儿子大卫。
之后的发展更显示出当权者的可笑,而这讽刺的笑却最终成为克鲁格自身的伤痛。错误地被残虐致死的孩子与错误留存的孩子,命运的颠倒总是那么出其不意,克鲁格愿意用一生所有去换取的东西就这样残破地在他面前失去了温度。他从梦中醒来了,他也因此走到了死去的妻子所在的,温暖而平和的世界。他没法再用他的语言在别人的梦里表达,但那又怎样?当他带着捉摸不定的态度,在身份高贵的巴图克和他沦为阶下囚的朋友们面前再次露出恶作剧的微笑,那个拥有权势的可怜人一下子便干瘪地像张苍白的纸片,仿佛这个“疯子”能再次将他带入曾经的屈辱境地。克鲁格将儿子大卫视作妻子死后人生中最珍贵的存在,而纳博科夫也将克鲁格视为了自己克隆出的“孩子”,赐给他倒在愚蠢的枪下,走向真正美好的,团聚的世界的机会。
在暴政与压迫下追求自由的悲剧,这个读起来沉重而深刻的故事却不仅仅表达这些。正如纳博科夫本人对作品主题的定位,书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克鲁格的情感走向,而围绕克鲁格的内容则化为一片片晶亮的小碎片,各处跳着各自的舞蹈。作为一个杰出的文体家,任何作品都会变成用文字炫耀舞技的姿态。这是一场文字的瘟疫。像是作为次主题的水坑在不同的章节以墨迹,牛奶等不同的形态出现,故事中短短的有关妻子摘下象征世俗的珠宝的梦境,都与妻子奥尔嘉的意象相连。虽然从一开始奥尔嘉就以死者的形式存在,但是她与克鲁格的联系是从不间断的,甚至奥尔嘉就是克鲁格最后的归宿:那温暖,平和的另一个世界。在巴图克的世界里,文字则以扭曲的回文形式存在,每个人又是其他人的回文,纳博科夫将这种扭曲偷偷藏在了巴图克所管辖的世界各处,甚至以混杂的,自造的文字来玩这场游戏。而伪造的莎士比亚戏剧讨论也成为一个精巧的杂耍秀,炫耀着他精巧的技艺。
纳博科夫在他的作品中是存在感很强的,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而当这个小说的“神”开始怜悯自己克隆的孩子,他让克鲁格不再惧怕失去,死亡,而是用仁慈的微笑走向奥尔嘉代表的世界的欢迎。对于纳博科夫来说,《庶出的标志》不过是他用来和克隆的自己玩耍的介质,是进行文字游戏的舞台,而我们浅拙的分析只是他随手挥下的背景,我们永远无法走进这活生生的,小说的内部世界。也只有面对他,我才会产生这样的感受:一个作家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