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莫夫的“烂尾”不叫烂尾

第三章确实有烂尾的嫌疑。作者本来有三种结局的选择，每一种都奇诡壮丽。他可以让来自两个宇宙的能量传送失衡，太阳最终爆炸，将第三旋臂炸成类星体，于是呼唤了“神们自己面对愚昧缄口不言”带来的恶果。这也是读者们在阅读过程中最自然的心理期待。他也可以让写“宇宙蛋”如何在传输过程中发生大爆炸，诞生一个新的宇宙，甚至陷入某种轮回、重走另两个宇宙的老路中。这样读者到最后会惊奇地发现，无论是人类，还有长老他们，都是无意识的、不经意的“神们自己”。而这些神们自己最终都没有真正地直视自己的愚昧。他还可以写月球殖民地的独立运动，可以写内维尔如何起义叛变，劫持月球上的电子通道设备，如何“驾驶”月球逃出地月系、逃出太阳系。

但是他没有。哪怕他描写一下一直在铺垫的月球人与地球人的惊世骇俗的性爱，也不至于那么多人骂“烂尾”。

但是，在落差之余，思考一下，这样的结局安排其实并不突兀，甚至是自然而成的。从电子通道为什么只能单向建立，到无穷个平行世界，到使用介子仪打通“宇宙蛋”的通道、保持宇宙中参数的稳定，危机的解决方法居然早就蕴含在了危机的起源中——可以说，“宇宙蛋”的单向传输通道，并不是阿西莫夫为了“大团圆结局”而创造的“降神”，而是在危机本身铺垫好，并用严谨、流畅的逻辑链条和情节推进，平滑地推出来的。连续的平行宇宙，这种设定可以说是神来之笔，意料之外，却又是必然的情理之中。若不写太阳在新技术投入使用之前爆炸这种令人心塞的情节，那么人类就不可能灭亡。

剩下两条路，一是宇宙创生，二是月球逃亡。前者可以说是阿西莫夫信手拈来一个神级脑洞，却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带过去，作家同行看到真要捶胸顿足，直骂暴殄天物。阿翁不写，是他创作时“定力”的表现。科幻小说不是堆砌脑洞和设定，不是想到什么精妙的点子，就忘乎所以地把它加到文章中。阿翁清楚地知道，这篇小说到底是以人为本的，是“与人的愚昧的战争”，因而它的结局就应该关注人的愚昧上来。宇宙创生过于夺目精彩，铺展开来又是一篇宏文，不免喧宾夺主。至于月球逃亡，本来就是极突兀的设定，或者，与其说它是故事逻辑的结果，不如说是内维尔人物性格逻辑的结果。它的作用不是表现主题，不是推进情节，更不是在结尾“震撼”你一下，而是回过头去修复内维尔行为（以及以他为代表的月球人反地球思想）中令人不解的地方。因此这一条线必然也是点到即止，即刻终结。

阿西莫夫在引言说，愿与愚昧的斗争终于有胜利的一天。读者初看的时候，不免怀疑这句话的“终于”用悲观主义情绪，预感小说会以愚昧的胜利终结，以警醒世人。但是恰恰相反，这句话不仅仅是《神们自己》的引言，更是——《神们自己》本身。小说本身寄托了作者“战胜愚昧”的美好愿望。第一章拉蒙特失败了，面对愚昧我们是绝望的。第二章杜阿获得进展却最终失败，象征着与愚昧斗争过程中的矛盾与迷茫。第三章狄尼森成功了，而拉蒙特最终也誉满天下——愚昧无疑被下了一城。但是这种胜利又是不完全的、暂时性的、有条件的。直到有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人们才愿意直视已经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愚昧到底没有被彻底战胜，它只是被狄尼森、赛琳娜的科学奇迹掩盖住了。

地球人与月球人的结合，象征的则是愿望最终实现的前景。人类拥有了无穷无尽的能源，地月间的矛盾也得到解决——愚昧会在狄尼森和赛琳娜的子孙辈被最终战胜吗？赛琳娜说，见鬼，在月球上干那事就像做杂技一样困难，但是他可以慢慢学。那就慢慢学吧，狄尼森向赛琳娜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