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卡拉马佐夫,三个上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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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给学生讲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因为他们都是初中毕业,所以我对他们能听懂这个故事不抱太大的预期,直到有一天课后,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学生来找我借这本书看——我无奈地笑了笑,和他说,你是第五个听完我讲的古时候来借这本书看的学生了,他们都被我故事吸引然后把书借走了,但没几天就把书还给我了,他们说原因是太难读了,压根读不进去;那个学生说没事,就借给我看看呗,于是我借给了他,这个事就忘脑后了。
两个多星期后,正如你们预料的,我刚刚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迎面走来把书还给我,我才记起来这件事——告诉你,我准确地记得那大概是午后14:03分左右,暮春的阳光暖洒在楼道里——然后问他看完了么,他说看完了;我一愣神,真看完了?他点了点头;我说我考考你啊,他说好;我问,这卡拉马佐夫兄弟有几个?他说,准确地说有几个;我又愣住了,那你说你最喜欢哪个?他说老二伊万;我有点震惊了,因为那个时候我更喜欢阿辽沙(原因自然是他身上有我从自己身上看到的秉性),于是我继续问道,为什么?他说,因为他的《宗教大法官》;我喜笑颜开地拍了拍他的头,很高兴,很欣慰,说,你真的很让人惊讶,居然小小年纪就能看进去这本书;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老师快上课了,我先回去了哈;我示意道,好,他就撤了。
于是我就这么阴差阳错地错过了这么一个好学生,忘了问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他是哪个班。
四、一个卡拉马佐夫,三个上帝之二——伊万
谈论伊万是十分困难的。
总的来说,我想分三部分来讲:首先是他和弟弟阿辽沙谈论的俄国的现状,由此指出他不相信上帝的理由;其次是他在大学期间写的《宗教大法官》,这一个惊世骇俗的寓言作品;最后回到他的父亲费多尔·巴弗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命案,兼谈谈他的人格分裂。
第一部分,伊万和阿辽沙谈起的现状是,在广袤的俄国大地上,抛开无数人的农民、工人、小公务员好吃懒做,酗酒闹事不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父母各种惨无人道地虐待小孩的方式,这些小孩可曾犯了什么罪?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出生了这样的家庭,就要遭受如此的虐待?
伊万说他愿意亲眼看见驯鹿睡在狮子身旁,被杀的人站了起来,和杀害他的人拥抱,愿意在大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一切是这样的时候自己也在场,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假使大家都该受苦,以便用痛苦来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小孩子跟这有什么相干呢?
因此最后他和阿辽沙说道:
“你要明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创造的世界,而且决不能答应去接受它。我还要附加一句:我象婴儿一般深信,创伤终会愈合和平复,一切可气可笑的人间矛盾终将作为可怜的海市蜃楼,作为无力的、原子般渺小的、欧几里得式的人类脑筋里的无聊虚构而销声匿迹,在宇宙的最后终局,在永恒的和谐到来的时刻,终将产生和出现某种极珍贵的东西,足以满足一切人心,慰藉一切愤懑,补偿人们所犯的一切罪恶和所流的一切鲜血,足以使我们不但可以宽恕,还可以谅解人间所曾经发生的一切。就算所有、所有这样的情景终会发生,会出现,但是我却仍旧不接受,也不愿意接受!”
这个时候,阿辽沙在一开始和他哥哥说的那句“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似乎显得很苍白无力。
第二部分是众所周知的宗教大法官。这个故事简单地讲就是:1500过去了,耶稣想降临人间看看他的信徒,当他来到宗教裁判雷厉风行的西班牙塞维利亚的时候,当地的民众很快认出了他,当耶稣以各种神迹治好了瞎子的眼睛、救活了死去的小女孩后,所有的人都以不可阻挡之势向他涌去,把他围住,要跟随着他;而担任宗教法庭庭长的红衣主教本人路过教堂外的广场看到这一幕后,很快就让士兵以妖言惑众为由把耶稣关入了监狱。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九十多岁的大主教在夜间来“审问”耶稣,他真的不敢相信这是耶稣本人(让我们设想一下,一个信仰极其虔诚的人,信仰了一辈子的耶稣,他可曾在某个时候怀疑过自己的信仰吗?那么在即将死去的时候,当他真切地看到了耶稣本人,他的心情如何),然而在确定了耶稣的身份后,主教还是很快进入了自己的“角色”,他斥责耶稣在把信仰和宗教交给了他们之后就不该再来到人间;紧接着他又回顾了耶稣受魔鬼试探的事件,借以彰显自己统治人类的三大要素:奇迹、神圣、权威——关于这部分大家可自行查找,这里不再赘述;最后他决定把耶稣当做宗教异端烧死,然而伊万最后还是让耶稣给了主教一个标志性的吻,主教最后还是放了耶稣,并告诉他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伊万还说,耶稣那一吻在主教的心上燃烧,但是他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思想。伊万和阿辽沙的交谈即将结束了,他问道,自己在虔诚地信仰着上帝的阿辽沙的心目还有位置吗?
阿辽沙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走到伊万面前,默默地吻他的嘴唇。
伊万大为惊骇,他大叫道你抄袭了耶稣给主教的吻,末了他和阿辽沙说道:
“还有一句话,阿辽沙,假使我果真还有力量顾得上滋润的嫩树叶,那么我只要一想起你,就还会对它们产生爱的。只要你还在什么地方活着,这对于我已经足够,我还不至于不想活下去。这样你觉得够了么?如果你愿意,把这当作爱的表白也可以……”
第三部分因为篇幅原因就简单交代一下,老头子巴弗洛维奇之所以有机会被杀死,就在于伊万对他深恶痛绝,但是它又不愿意自己动手杀人,于是在知晓了一切以后,他给了凶手足够的时机,于是巴弗洛维奇被杀死了。命案发生后,他一直拒绝承认是他的离开导致了父亲的被害,直到深受幻觉煎熬的伊万有一天见到了“魔鬼”(关于幻觉中的魔鬼,我们可以很快地联想到歌德笔下的梅菲斯特、托马斯·曼笔下的魔鬼,以及尼采背后的侏儒)——魔鬼狠狠地嘲笑了伊万的信仰和怀疑,指出了他灵魂中所有可以称之为“黑暗”的不为人知的一切……(这一点我们最后一总再谈)。
归根结底,在伊万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被尼采称之为“虚无主义”者的形象。关于伊万形象的分析的文章不胜枚举,在这里就不再重复,我想从另一个角度简单谈一谈。
五、不负责任的误读兼谈联想
和阿辽沙聊天的时候,伊万曾经提及伏尔泰的名言“即使没有上帝,也要创造一个上帝”。
纵观基督教的发展史,我们可以看到,在尼采呼喊上帝死了之前,基督教曾给了人类某种坚实的心理基质,这基质环绕着个体从生到死的全部生活;它把一切普通的和特殊的事物都囊括起来,并使之神圣化,而在失去了宗教后,人也就同时失去了他同超越存在领域的具体联系,他也就可以“自由”地同这个十分残忍的客体世界打交道,然而他势必会感到无家可归,因为客体世界并不能够满足他的精神需求(这一段主要来自约翰·巴雷特),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帕斯卡尔的告诫已经失效了,他说——
“麻醉你自己,领取圣水,接受圣礼,最后便万事大吉。”
巴雷特的观点总是让我想起契诃夫,这位俄国小说曾说“如果故事中出现手枪,它就非发射不可。”如果可以,我想用这把枪来衡量一下伊甸园里的智慧果——
类似于墨菲定律,既然《旧约》里提到了不能“被食用”的果实,那么它早晚会被食用,除非它不出现,更何况还有一只煽风点火的蛇。好了,言归正传,让我们想象这样一幅画面:当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果之后,看到了自己赤身裸体的状态——如果可能,我们姑且提出这样仅供参考的解读——是不是就像人类发现自己“无知”的状态?一种在大自然中的无蔽状态?他发现自己活在一个不能认识的世界(我们姑且不讨论这个世界有没有必要被认识,不然我们肯定会回到顾城的那首诗<一代人>),他肯定不满意于被“欺骗”和“蒙蔽”,这样他势必会离开,会抗争;这种情况也发生在了弥尔顿的“撒旦”身上,因为一旦你睁开了眼睛就不可能闭上。
所以,亚当和夏娃不是被驱逐出伊甸园的,或者说即便上帝不驱逐,他们也一定会走出来;伊甸园对他们的存在来讲就像一个精致的水晶宫了,那曾经遮蔽了无尽的虚空和宇宙已然有了缺口,人类势必要不断探索这世界并不断在思想和精神的尽头不断摸索。
我无意于得出“人的成长早晚需要离开伊甸园”这样一个鲁莽的结论,然而这里面我还是想复述一下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曾经解读的《失乐园》。
布鲁姆坦言现代诗歌发轫于撒旦的两句宣言: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
“弱者是痛苦的,不论是在干还是在受苦。”
让我们沿着弥尔顿在《失乐园》安排的顺序大致看一下:诗开始于我们之觉醒——不是对“堕落”的觉醒,而是醒悟到“我们正在堕落”;诗人是我我们中的选中者,但当他意识到自己被选中时,这种意识就成了一种诅咒。同样,这种诅咒的内容并不是“我是一个堕落者”,而是:“我是人,我正在堕落”——或更确切一些“我曾经是上帝,我曾经是人(对诗人来说,上帝和人本质上一回事),我现在正在堕落,从我自身堕落。”当这种对自我的意识被提高到一个绝对高度时,这时候,诗人就跌落在地狱的实地上了——更确切的说,到达了深渊的底层,并在那儿以其冲击力创造出了地狱。他说道:“我似乎已经停止堕落了。现在我成了一名堕落者,于是我便躺在地狱中了。”
就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片丑恶之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善;他选择了一条英雄之路:去经历地狱之苦,去探索在地狱里还可能有什么作为。要是他不选择这一条英雄之路,剩下来的另一种选择只能是忏悔,只能是接受一个全然处于自我之外的“上帝”,彻底地无所作为。这个上帝就是文化史,就是逝去的诗人们,就是一种太丰足所以无所求的传统所带来的的种种苦恼惶恐。而我们,为了理解强者诗人,必须比他走得更远——必须走回还未意识到堕落的静谧境界。
显然,布鲁姆讨论的诗人的觉醒,然而从人类漫长的进化史和文明史来看,他对撒旦形象的解读对我们理解人和上帝之间复杂关系不无裨益。
六、一个卡拉马佐夫,三个上帝之三——德米特里
说起德米特里,这真是一个典型的俄国式的人物。
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德米特里到了契诃夫的笔下会是怎样的一个形象?可以肯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从表象看起来充满了苦难的小说家,他的作品充满各种歇斯底里的人物:他们或充满了对宗教、政治的狂热,或以祖祖辈辈的脊梁一点点地扛过苦难深重的时代,或沉溺在堕落和酒精里偶尔冒出一些有关上帝和罪孽的呻吟……然而正是在这些看起来卑微、狂热的人中间,德米特里以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觉醒起来;关于他,我们重点来看三个地方:一个是一斤榛子的故事;一个是在监狱中,德米特里做的一个梦;最后第三个是他监狱中和阿辽沙的谈话。
一斤榛子的故事
当德米特里因涉嫌杀父罪被捕入狱后,在庭审期间,当地的医生赫尔岑前来为她做精神鉴定。作证期间,医生想起了一件和德米特里有关的事情,那还是在德米特里很小的时候——
贪财好色的巴弗洛维奇在自己的儿子出生后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他整天出入于酒馆、赌场里,都不记得有个儿子;因此德米特里是被家里的仆人刚里果利老夫妇抚养长大,那天医生赫尔岑刚刚来到这个城镇,大概四十五岁,他望见德米特里被抛弃在父亲的后院里,光着脚在地上跑着,小裤上只有一个纽扣……医生心生怜悯便买了一斤榛子给他吃,在把榛子给德米特里的时候,医生教他用德语说出了“圣父、圣子、圣灵”三个词,德米特里口齿不清,憨笑着学会了这三个词。三天后,医生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德米特里便冲着喊道“叔叔,圣父、圣子“,单只忘了圣灵,但医生一提醒他就记得了;但是他后来远方表亲带走了,然后过了二十三年,医生的头发全白了,有一天早晨他正坐在我的诊疗室里,忽然走进一个象一朵鲜花似的青年人,医生认不出来,但是那个青年便举起手指,笑着用德语说:
“圣父圣子圣灵!我刚刚回来,特地来谢谢您送给我一斤榛子,因为当时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过一斤榛子,只有您一个人给我买了一斤榛子。”
于是医生想起了他的幸福的青春时代和没有靴子穿、在院子里跑的可怜的小孩,他的心感动了,说:
“你是一个很识好歹的青年人,因为你一辈子记着我在你的儿童时代送给你的一磅胡桃。”
最后,医生抱住了德米特里,为他祝福。医生竟哭了。德米特里笑着,笑着,也哭了……
德米特里的梦
在监狱候审期间,德米特里曾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时间和地点与此时此地风马牛不相及。他好像坐车行进在大草原上,很久以前他服役的部队曾驻扎在那里。他坐的是一个乡下人赶着两匹马拉的大车,路上雨雪泥泞。
德米特里似乎有点儿冷,时值十一月初,潮湿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般落下来,着地即化。车把式挥鞭的动作挺精神,他蓄着一部浅褐色的长髯,还算不上老汉,也就五十岁上下,穿一件灰色的土织粗呢外套。前边不远有个村落,可以看见几座黑不溜秋的农舍,有一半已毁于火灾,只剩下烧焦的原木。村口路上站着许多村妇,排成长长一列,一个个面黄肌瘦。尤其是最边上的一个女人,骨瘦如柴,个儿挺高,看上去有四十岁,其实也许才二十,长长的脸上几乎没有一片肉,手里抱着个在哭的孩子,她的乳房那么干瘪,里边一滴奶也没有。那孩子哭得厉害,伸出两条光胳臂,小小的拳头冻得发青。
德米特里不断询问着,“为什么那些遭了火灾的母亲们站在那里?为什么人们这么穷?为什么这娃娃这么穷?为什么荒原上一片光秃秃?为什么他们不拥抱接吻?为什么不唱欢乐的歌?为什么他们被黑暗的贫困灾祸弄得这样浑身黧黑?为什么不给娃娃东西吃?”
他内心感觉到,虽然他问得很愚蠢,毫无意义,但他就是想这样问,而且就得这样问。他还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恻隐之心在他胸臆中油然而生,他想哭,他想为所有的人做点儿什么,让娃子再也不哭,让又黑又瘦的母亲再也不哭,让每一个人从这一刻起都不掉眼泪。他想马上行动,马上着手做这件事,拿出不可阻挡的卡拉马佐夫精神来,什么也不顾忌,说干就干。
监狱中的谈话
那是一座奇异幽深的灵魂矿井
它们像默默无声的银矿矿脉
蜿蜒穿越矿床的黑暗。根茎间
流向人类的鲜血在涌动
宛如黑暗中沉重的斑岩石块
从此再无任何颜色。
——里尔克《俄耳普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
卡拉马佐夫家族的命案几乎引起了全国的轰动,庭审期间各种意外频出,然而读者很快就基本能从作者提供的线索中得知凶手是卡拉马佐夫家的厨师,一个被认为是巴弗洛维奇的私生子的青年;然而最终法官的依然判决德米特里有罪,他将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二十年。
在最终的判决出来之前,阿辽沙和伊万就深知德米特里凶多吉少;然而有一次阿辽沙来到狱中探望德米特里的时候,德米特里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和他谈到了那个“娃子的梦“,谈到了他对生命的绝望——
监狱里的德米特里对阿辽沙说:
“小弟,最近两个月我觉得自己换了一个人,一个新人在我身上诞生了。他一直给紧闭在我的躯壳里边,要不是这次晴天霹雳,恐怕永无出头之日。真可怕!我不在乎到矿上挥二十年的铁锤砸矿石——对次,我一点也不怕,现在我只怕那个新人离开我!在那边的地下矿层,也能从身边某个同伴的苦役犯或杀人犯身上发现一颗还有人味的心并且跟他结交,因为即使在那边,也能活下去,也能爱,也能痛苦!可以设法使这名苦役犯身上冻僵的心复苏,可以连续多年悉心照顾他,最终从罪恶的深渊中重铸一颗深知什么是苦难的高贵灵魂,再造一名天使,复活一位英雄!
……
现在我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定能压倒一切,战胜一切苦难,为的只是对自己说一句并且不时加以重复的话:‘我活着。’即使有千灾百难——我活着,遭到酷刑拷打——我活着!哪怕幽闭在与世隔绝的塔中,我还是活着,看得见太阳;纵然看不见太阳,我仍然知道有太阳。而知道有太阳——不正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吗……”
把德米特里的觉醒忽然放在这里略显突兀,由于篇幅和个人的能力所限,我没有谈及和他有关的更多细节,不然这几段话读起来会更有力量。德米特里所设想的那个在地下矿层中藏着的人,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我,我把它和阿辽沙跪倒在星空下亲吻大地的一幕放在同一个位置——
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命运轨迹,然而他们终归还是经由不同的变故发现了另一个自己。
在漫长的一生中,我们会遇到强盗、鬼魂、巨人、老人、年轻人、媳妇、寡妇、慈爱兄弟……
我们会遇到那个真正的“神明”和“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