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疯狂中认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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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时代疯狂史》是法国20世纪最富洞见和颠覆性的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的博士论文,也是他开始为知识界所瞩目的一本里程碑式的作品。通过这本书,福柯获得了文学博士学位。是的,你并没有看错,他获得的并不是心理学也不是哲学学位。在这部作品中,福柯那华丽的修辞、严谨的对仗押韵、超乎常人的表达能力和层次清晰的文章结构无不让人折服,相较之下其铺陈的心理学的历史和哲学世界的构建都显得离经叛道。总的说来,这本书比较难读,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法语的特异性,有福柯本人的修辞习惯,当然书的主题本身的复杂才是造成这个现象的最大因素。
福柯在这本书里详细探讨了欧洲17-19世纪的疯狂。撰写疯狂的历史,难度非常的大。因为疯狂是非理性的,他不能写出自己的历史,所以只能通过理性对其产生的体验来追踪疯狂的蛛丝马迹。而这种疯狂体验非常复杂和矛盾。
首先,在同一个时间里的不同层次上,疯狂体验有可能完全不同。举例来说,中世纪末期在不同形式的艺术种存有两个处于不同层次上、同时也完全割裂的疯狂体验。中世界末期的绘画、雕塑等形象艺术给人带来的疯狂体验,是宇宙性的体验。也就是说疯狂是宇宙(cosmos)的形象。翻看中世纪末期关于疯狂的绘画作品,表现出来的是:四面八方,疯狂处处诱惑着人类。原始、奇幻、未知和非理性的自然把人类的理性社会圈围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人类正是在这个理性的藩篱内感受宇宙的疯狂。然而,于此时绘画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完全不同的是,此时文学作品中出现的疯狂体验。在当时的文学、哲学作品中,疯狂只是道德世界中的一种存在,是人与自己的关系,是人生(aevum)的一个面貌。也就是说在中世纪疯狂被定位为一种恶德。在所谓的十二种对立的德行中,疯狂与谨慎相对,与悭吝、好色、严厉和叛逆等德行并列。这时的疯狂体验不再是外部的宇宙,而是自身内部的道德空间。
其次,在时间线上,各种层次的疯狂体验也在发生变化。在17-19这个福柯称之为古典时代(age classique)的时间跨度中,疯狂体验也在其中积淀、发酵、爆炸和重组。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疯狂形象——《疯人船》,船上全是被故乡放逐的疯人。他们被送往远方未知的圣地,以期获得痊愈。船在纵横交错的水网或无边无垠的大海上航行,面对的是巨大的未知,去往任何可能的目的地。因此在船上疯人有可能自由的去到任何地方,但是这个自由是被迫前行道路上的自由。说到底他们是路途的囚犯,只拥有的是被放逐去任何地方的自由。时间前行来到15世纪末,黑死病的横行让死亡成为那一时代思想的主题,而疯狂却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取代了死亡成为那一时代作品的主题。与死亡这种外在肉体的消灭不同,这时疯狂变成了死亡的内在形式。也就是说疯狂从内部终结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
“昔日人们的疯狂乃是不知死亡大限将近,所以需要演出死亡场景来唤醒他们。如今,智慧就是说出疯狂处处存在这个真相,让人们明白他们现在的状况,比死亡高明不了多少,并教人们了解,如果说大限不远,那是因为普遍的疯狂和死亡本身其实是一回事。”
在这之后,疯狂体验仍在不停变换着模样,它渐渐变成了宇宙和道德空间。再接下来,它又变成错误,也就是张冠李戴、以假为真。继续发展下去,疯狂又化成了一个矛盾性的体验:在矛盾的正面,由于疯狂表现出来的暴戾以及它和肉体需要存在密切关系,让疯狂看起来仿佛是人退化到野兽般的样子,所以疯狂被看成是人原始的兽性;另一面,疯狂被认为是人类社会的产物。因为在野蛮人和动物身上,我们看不到神智混乱,所以疯狂又被认为是社会历史积淀而成。
这里只是简单概括几个时间线上疯狂体验的变化,就已经显得复杂多样。原书中分析和观点更加丰富,其复杂度可见一斑。
再次,疯狂还有多个向度的体验,这些体验也有时间线上的堆叠。各个向度如同纬线,而时间则如同经线,福柯用他们编织了一部绚丽异常的作品。这样的向度有很多,比如基督教如何看待疯狂,社会对疯狂的监禁,法律对疯狂的判断和惩罚等等,每一个向度的分析中都开启了很多极具冲击力的讨论。这些讨论不停的拷问着我们的常识、理性。
最后,福柯还在书中,从正反两面讨论了诸多二律背反。这些悖论单独一个拿出来都可以作为一个主题展开哲学、心理学的大讨论。例举一个悖论来说。正论:疯狂揭开了人的真相。也就是说疯狂把人化约为其原始欲望、简单机制和肉体最急迫的决定作用。疯狂乃是人的历史、社会、心理、机体等层面的幼儿期。反论:疯狂揭开了人的终结真相。野蛮人在自然状态下并不会发生心智混乱。所以疯狂是激情、社会生活、所有和不识疯狂的原始自然相远离者,把人推到的一种境地。诸如此类的悖论比比皆是。在这样的庞杂、精细的分析中,读者很容易迷失。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通过上述种种,可以看出《古典时代疯狂史》这本书,确实很难读。但是,难读是由于疯狂本身属性、福柯论述的完整性和严密性导致的。以这本书分析的对象的复杂性、论述内容的庞杂来看,福柯已经把作品最大程度做到了条理清晰。
这部书最重要的不是它的内容,而是福柯对问题的剖析方法。他运用结构主义的分析方法来分析疯狂。什么是疯狂呢?疯人由于本身就是疯狂的,所以无法言明。疯狂的表现,因为它是非理性的没有任何规则,所以也是无限多样的,不可能通过有理性、有规则的枚举来穷尽疯狂。所以,只能通过对理性或者说“不疯”更深的认识,才能从反面映照出疯狂。然而,正是在对理性的探求中,人们发现疯狂的内在其实是理性,并且疯狂可以通过细微调整恢复理性。
举例来说:有一个疯子认为自己的身体是玻璃做,因此他认为自己的身体是透明的,他还推断出自己的身体非常易碎不能受到撞击。刨除掉“身体是玻璃”这个错误之后,不难发现从玻璃身体推论出身体透明和身体易碎都是理性的。这样的疯狂,其内容和形式都是理性的。另一个例子则有趣的说明了疯狂是如何轻而易举的被恢复成理性:有个人认为自己是国王。疯人院中的监护人就问他,既然他是国王为什么,他不下令释放自己?这个疯子开始是震撼,后来则开始怀疑自己的君主头衔,半个月后他承认一切只是他偏离现实的幻想,从而痊愈了。这里一个悖论被抛给了疯子,疯子却通过理性的分析认清了自己疯狂的现实,当他认为自己疯了的时候他就痊愈了。
理性在这里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因为他发现自己和疯狂近在咫尺。为此他必须立即划分出他和疯狂的界限,以此来表现理性自身的独立。所以疯狂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但是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没有疯狂,理性也没法自我界定,甚至人也不会把自身当做一个客体来考察其内在真相。从这个意义上说:人通过疯狂认识了自己。用福柯的原话来说:
“从这一天起, 人便拥有可以把自身理解为真实存有的进路;但这个真实的存有,只能通过异化的形式,才能展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