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的意义
文 / 瓦罐
如果不做一点功课的话,《东京漂流》算不上是一本非常友好的书,尤其是你既不知道谁是藤原新也,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一路疾驰向前的年代里回望八十年代的日本的时候。
是的,我们为什么要读八十年代一个摄影师记录下的,连他自己也陌生的日本?为什么藤原新也看到的八十年代日本是这副样子?
那是日本经济奇迹的肥皂泡最绚丽的年代,不是吗?
《东京漂流》的另一重不友好,大概要藏得更隐蔽一点,它需要你隐约间触摸到什么是摄影师视角,一种既含混又独特的观察目光,我们偶尔会在各种新闻摄影和冷峻文字里撇见一星半角,却又总是恍惚间觉得无甚高明,堪堪擦肩而过。
是的,为什么要去看一个摄影师的时代观察?
很简单,归根结底,《东京漂流》的一切特质都归于藤原新也,即使对于日本而言,他也是个独特的存在。
《东京漂流》书衣上对藤原新也的介绍实在乏味:“1944年出生于福冈。日本知名作家、摄影家。曾荣获被喻为“摄影界芥川奖”的木村伊兵卫奖、每日艺术奖等殊荣。”
这些空泛的奖项对中国读者意义甚微,反而是隐没在内容和书本背后的藤原,让人心生好奇之余偶感钦佩。藤原新也十几岁时,承载他儿时诸多欢笑的老屋因政府规划拆除;二十出头来到东京学画建筑,却始终未曾在这个大城市找到归属感。六十年代末,二十三岁的他背上相机休学,从印度起步展开自己漫长而传奇的十三年亚洲旅途。当他再次回到日本定居的时候,东京已经不再是熟悉的城市,日本也开始陌生起来——他看到的是八十年代经济高速发展的大时代下一幕幕诡谲的奇景。他在熟悉又陌生的祖国里保持着一个漂泊者的观察视角,把自己的东京定居生活变成了另一段漂流式的旅程——似是而非的光怪陆离,比全然陌生更加可怖可畏。而长达十几年的流浪过后,藤原新也迥异于一般日本人的视角,显然比八十年代消费文明喂大的日本新一代更容易看清那个时代的病灶。
藤原眼里的一切意象都是流动而关联的。东南亚的胶片像消逝的日本乡土,八十年代的日本雷同加利福尼亚的街景,大雨里腐臭味道弥漫的东京赤坂神似加尔各答,全民参加的反核运动与法国面包……他在流动跳跃里看到的关联,正是身为摄影家特质所在。追随着《东京漂流》的脚步,你有机会紧跟藤原的直觉,去模拟一场比说理逻辑和揭露论说更神奇的关联过程,一张掺杂着直觉的思考地图。
《东京漂流》琐碎的行文背后,透露给你的,是许多今天看来我们似曾相识的瞬间,你或许能够辨识出一星半点似是而非的扭曲侧影,它们周而复始,在彼岸异国新时代的噼啪声里节节高长,又静谧无声。
在1981年7月22日,藤原在大雨里的东京赤坂的感慨,就似曾相识得令人吃惊:“……我闻到马路上一股恶臭……我马上想起加尔各答的臭味……这种臭味与加尔各答雨季的臭味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加尔各答的街道上满是废弃物,把世间的恶意和善意毫不掩饰地展现出来;而当赤坂这个被精致外墙与平整柏油路包裹的都市内脏被强大的自然神力揭露出本性的时候,我发现这里与加尔各答并没有两样……东京都只知道人为的掩饰、密封与隐藏来对付街上的腐败,我闻不到加尔各答的率真,却闻到了一个都市看不见的病灶。”
你是不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呢?
那是藤原的声音和图像构筑出的味道,八十年代的日本,他的洞察与厌恶,你看起来熟悉么?
对于我们而言,这份似曾相识,才是藤原的意义。而其他的因素,不过是书商华丽的外衣。
而穿上什么样外衣才是最酷或者最清醒的藤原,这其实跟藤原无关。它考验的,是我们自己。